大修士交手大多会事先布下结界,以免伤及无辜或者被百姓看到异象,影响凡间秩序。
微凉的夜风掠过屋顶,从瓦片上倾斜而下,拂过李晔的衣袂发脚,又从院门溜走。树叶的枝梢沙沙作响,很远的地方隐有打更声传来。除了刺史府,这座古老的城池今晚依旧行进在原本的轨道上。
这个夜晚并没有死特别多的人,但血腥程度却不遑多让,只因死得人都够分量,也死得够残忍。
院子里多了许多寒意。
血腥味扑鼻而来,让李晔也皱了皱眉。
他看了一眼倒在青石板地面上的李克用,忽然觉得意兴阑珊,这便站起身,一卷衣袖腾空而起,离开了这处荒诞之地。
或许,李存孝注定要死在李克用手里。
在没有李晔横空出世的时空里,李存孝最后也因为李克用的猜忌、众将的妒忌,而被李克用下令斩首。事后李克用也后悔不已,但那又还有什么用?良将死,长城崩,终李克用一生,也没能够一统北方,就更别说击败朱温,入主中原了。
本有极大可能成就大业的晋王李克用,到死也只是晋王,只拥有三晋及周边之地而已。
如今李克用、李存孝双双赴死,李晔北上的目的算是达到,旬日之后官军就会赶到代、朔、蔚等州。相信到时候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战事,哪怕李克用已经纠集了不少残兵败将。
历经数月,河东平定,或者说,纳入了李晔的统辖范围,战事不日即休,接下来的重点就是治理州县,与民休息的政事范畴了。
相比之于平卢五州,河东十一州无疑更加地广人多,只要治理妥当,李晔能够吸纳的百姓气运自然更广,按理说突破仙人境不是问题。
然而道门仙廷统治九州,要在这里飞升成仙、位列仙班,必须得到仙廷认可,否则就只能终生停留在阳神真人境。也就是说气海中的灵气,打破天也只能到阳神真人境巅峰的状态,更多的灵气只会溢出来。
这是常识。
对李晔而言,一旦吸纳的气运饱和,再多的气运也根本吸纳不了,无法突破屏障进入地仙境。
如果修为只在阳神真人境,仙廷若是派遣真正的大能下界,李晔就只能束手待毙。
但李晔并不觉得悲观,这毕竟只是寻常情况。车到山前必有路,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消化河东之地。
眉心的天机卷轴隐隐有所异动,李晔凝神感知了片刻,却又没有真的发现什么。卷轴,或者说画卷,仍旧是闭合的状态,还没有展开的意思。
得到河东之地后,李晔也接过了河东军的责任。所谓代北边地,即代州以北之地是为边境,跟草原接壤,目下以长城为界。
一旦草原兵马南侵,越过长城,西边朔州,中间偏北的云州,东边的蔚州,就是边防战线,是大唐防御草原兵马的第一防线。
李晔现在有了边防重任,而防御的对方,随着契丹攻占鞑靼部地盘,也由鞑靼部变成了契丹。刚刚跟耶律阿保机见过一面,虽然对方看似很没面子的遁走,但李晔心头并不轻松。
他知道耶律阿保机拥有怎样的潜能。
离开代州后,李晔径直北上,到了长城边关。
天光未醒,黑夜未央,斑驳的墙体饱经风霜,依旧尽职尽责的为大唐守卫边疆。李晔在古老的长城纵目北望。
贞观年间,大唐文治武功盛于一时,太宗曾言,古人戍边靠修建长城,而我大唐独不修长城,只练精兵。长城并不能真正抵御草原兵马入侵,而大唐的精兵能。
河东军三十万,基本已经折损,但这个所谓的折损,是对李克用而言。官军俘虏不少,加上代、朔、云、蔚等州的兵马,加在一起数量会很多,李晔只需稍微招募青壮,就能在短时间内,再能凑齐一支十万数量的精锐河东军。
河东军骁勇善战,论精锐不是寻常藩镇可比,这从昭义军对待河东军的态度就能看出来。
他们将是李晔戍守边关,以及南下问鼎中原的强力依仗。
李晔手抚冷硬的石墙,目光在星海下穿过暮色,遥遥看向北方。
他现在需要考虑两个问题。
其一,平卢的民政之事大部分是崔克礼主持,提拔起来的官员,也大多是崔家俊彦。现在朱温发兵平卢,崔克礼敌我不明,李晔带来的那些崔家官员,现在还能不能用?
其二,攻占河东后,北方其它藩镇,是否要趁机收服。
若是不收服,河东周围藩镇环绕,中间还有一些颇为强力的藩镇,例如振武、幽州,并不能轻视。如果官军回援平卢,一旦道门、儒家、兵家包括神教,有什么居心叵测之举,这些藩镇就是他们搅动风云的机会,搞不好还会合攻河东。
李晔很快梳理出了这两个问题的答案。
首先,让李振主持河东民政。对方麾下的心腹要员,都是安王府旧人,忠心不是问题。虽然面对河东十一州之地,人手显得不够,但以李振的才能,再合理利用河东本地官员,问题应该不大。
其次,平卢军先回援平卢,毕竟那是李晔根基之地,平卢军将士的家属都在彼处,若是见死不救,军心势必不稳。同时,李晔也需要遏制朱温。
在李晔处理河东收尾事宜,准备回师平卢的这段时间内,天下局势风云激变,仙域同样也不平静。
佛域,雷音寺论禅殿。
大殿雄伟巍峨,高大的地基将殿宇送入云霄,殿前有千级石阶,俯首观之不见尽头,视线极致之处,唯有金光盈天。
白衣白裙的飞鸿大士站在石阶前,面色平和宁静,若是眉间没有那丝风尘仆仆的倦怠之色,那便与往常一般无二。
在她身侧,站着一名身着紫金袈裟的大修士,面阔耳方,面容慈悲又不失威严,正是文殊。
文殊朝论禅殿望了一眼,目中不无感慨之色,他对飞鸿大士道:“圣佛亲自出手,耗费了说不清的佛域资源,才让你安然无恙从凡间归来。此行你一无所得,十八罗汉更是折损大半,圣佛虽然没有表现什么,但心情肯定说不上好,你上去之后可要小心些。”
相比之于文殊的慈眉善目,和身上无形散发出来的威严之气,飞鸿大士看起来就如绿叶一样纯净。
她没有说什么。
文殊又道:“虽说世间事皆有定数,大道高深莫测,在他面前众生平等,或许一切因果早已注定。但我辈修士,夺天地造化而成仙,若是凡事不能去争一争,不能争到手里来,又有何理由立于此地?”
见飞鸿大士目不斜视,神色如常没有丝毫变化,都不知听没听他说话,文殊不禁摇摇头:“你去吧。无论圣佛说什么,切记莫要反驳,真心认错就是。”
飞鸿大士终于有了反应,她点了点头,拾级而上。
论禅殿是佛域圣地,也是圣佛讲法所在。
这条道飞鸿大士先前走过无数遍,但显然没有一次的心境和此时等同。作为毛遂自荐,下界为佛域谋大事的大修士,又贵为佛域四大菩萨之一,事败而归,怎么都该自责忐忑。
但飞鸿大士心间或许有诸多情绪,却唯独没有这种念头。
大殿足以容纳万人,此刻却空旷无物,只在视野尽头,有僧人坐于九尺佛台上,身着金色袈裟。他虽然身高不过七尺,却给人躯长万丈之感,压迫力十足。
那便是圣佛。
飞鸿大士在殿中行礼。
圣佛没有马上说话,他看了飞鸿大士一眼,那双形状并不如何奇特的眸子,却有能够勘破一切虚妄的能力。
等了许久,圣佛才徐徐开口,声音不辨喜怒:“原本以为,此行就算谋事不成,你也该有所得,心境修为都该有所精进才是。现在看来,你不仅误了大事,自身也沾上了许多污秽,连佛心都受损了!”
秘境之行,飞鸿大士得益良多,悟道更深,实力精进,但这些到了圣佛眼里,却好似全都消失不见。他看见的,只是所谓的飞鸿大士佛心受损。
或许,对圣佛而言,这才是最重要的。
飞鸿大士没有说话,没有反驳,只是静静站在那里。
圣佛不悦,沉眉道:“你便没什么想说的?你若不想说,本座可以替你说。本座且问你,进入你心底,损了你的佛心的那个人,对你意味什么?你若还不说,本座便帮你将他从你心中剔除,让你永远都不能再想起这个人!”
飞鸿大士终于抬头,看向圣佛。
她目光依旧沉静,唇角却荡漾开了一丝笑意,就像是想起了最美好的事。
她道:“圣佛若要问他对弟子意味什么什么,弟子可以说给圣佛听:于弟子而言,他就像一个梦,挥之不去,触不可及。”
她说这话的时候,嘴角笑意愈浓,但眸底却有悲哀之色流淌。这让她看起来备显凄凉,像是荒野中对着不能回的家独自抹泪的孩子。
仙凡有别,这固然是阻隔,但这对飞鸿大士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唯独佛域重压,才是她也无法逾越的天堑。所以那人哪怕时时浮上眉头、沉入心头,挥之不去,但也不过是像梦一样,注定了触不可及。
圣佛怒。
他自然明白飞鸿大士话里的意思,所以他的怒意已经大到不想掩饰,厉声呵斥:“你要为了这一介凡人,舍弃我佛大业不成?世间皆苦,苍生皆苦,那么多苦难等着你去抚平,你竟然为了一介凡人,而影响了佛心?你还是证得菩萨果位的飞鸿大士?!”
面对这样大义凛然的呵斥,飞鸿大士只是一笑了之。
她不避圣佛愤怒的目光,平和道:“所谓佛域大业,不是去解苍生疾苦,而是想让佛法传遍四方,将其发扬光大,以便收受更多的信徒,得到更多的香火钱财和信仰之力,以此扩充释门的势力而已。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为了一门之利,跟道门仙廷并无差别。”
“住口!”圣佛大怒。
飞鸿大士却没有停下来。
不仅如此,她眼眸反而越来越亮,“真正能解苍生疾苦的,只有人间帝王。古往今来,释门僧人做了多少事,修了多少路补了多少桥?医了多少病,救了多少人?难道释门只负责劝人积德向善,而自己却置身事外?即便释门做了一些善事,又何曾比得上帝王一纸劝课农桑、废除苛捐杂税的诏令?明君心怀苍生,仁德施政,才是真能有利天下苍生之事。而他们和他们的官吏,一生都在做这样的事!”
圣佛冷冷道:“是谁跟你说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