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彧波澜不惊地念下去:

“父亲一向喜欢拷问人性(好吧,我也是),我想裴本身就是他的实验品之一。一般情况下,人不会杀亲近的人。当问题变成要么痛苦,要么杀戮之后呢?”

“父亲妄想通过这样的实验来验证人性之恶,也确实心满意足地得到了恶劣的结果。直至死亡,他都觉得自己捏住了裴行野的软肋吧。”

“但在极端情况下拷问道德是无意义的,更何况人类许多道德的底层逻辑在于排除异己。”

“行野缺乏舍己为人的品格,遇到生死攸关的时候,显然也没什么利他主义精神……但这不代表他就活该为年轻时的行为,一生陷于囚笼。”

“其实,比起当年的那一枪,如今他向叶仲、向陆银河轻易扣动扳机,更令我担忧。”

“曾经他是个孩子,可以不懂生命的含义犯下懵懂之恶。可如今他依旧懵懂地作恶——从未了解生命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也轻而易举地取走他人的生命——父亲将他锁入那片弱肉强食的黑森林,他也从未走出来过。”

“这样的人,能把他留到我死之后吗?他又有能力脱离了他人之目的而活着吗?”

“我教了许多学生,却从没把他教明白过。现在再说什么,都晚了。”

……

裴行野嘴唇发白,忽然笑了:“方彧很会……杀人诛心。”

方彧:“过奖。提督阁下,我曾听说安达乌鸦嘴很准,他说会发生的事,多半到头来都会实现。我想看看——失去了他人之目的,您会求一个解脱吗?”

裴行野合上眼:“我知道是你想要我死,才说这些话……”

但还是每个字都听进去了,钻进脑子里了。好累,累得快要窒息了。

副官突然匆匆入内:“提督,桑谷急信。”

裴行野不理会,冷笑道:“能有什么急信,不就是一份讣告吗?他死了?”

通讯那端的方彧似乎听到了对话,神情微变。

副官眼圈一红:“是……是。安达阁下去世了!”

裴行野知道自己至少该表现出一点悲伤的样子,传出去才合乎仪轨,但他只是想冷笑,好像演了多年的一场大戏,终于彻底装不下去了。

“你又想说什么?说你的,我乐意听。”

他抬起下颌,抱起胳膊,用很陌生的语气对方彧开口。

——那不是他,是当年横行廷巴克图的贫民窟孩子王。

方彧垂下眼:“没什么想说的了,只是有些感慨——阁下听过一首词吗?”

她轻声念:“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胜雪。”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裴行野忽然弯着眼笑起来,越笑越止不住,他捂住眼睛。

那笑声清朗温粹,有与年龄不符的少年气。

副官惊讶地看着他,露出恐惧与附和交织的神色:“提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