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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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在揣摩她所能接受的距离的极限,以至于一个普通的拥抱他都需斟酌力度。此刻他深知她一定会拒绝碰触,但他仍旧伸出了手。

或许是此刻她仍陷在某种脆弱之中,他并没有被推开。

那样的温度相接仅持续短短数秒,歇洛克忽然意识到,自己居然为了这么一个几乎不算拥抱的拥抱而紧张、迟疑,心跳加速。他难以描述自己的心情,或许可与牛顿抓住了那个苹果、蒸汽机第一次拖动了火车头相较。歇洛克试图将那一瞬间的悸动归结于终于打破他的观察对象的保护壳的兴奋。

他不知对方何时会推开自己,只谨慎地计算时间很快松开了手,眼神难得的有些回避:“总之,感觉刚才你需要这个。”

实际上他也不是没有和朋友拥抱过,甚至于礼节性的拥抱或许都比与阿德里安之间要亲密些。但是或许是受对方总是表现得疏远的影响,又或者是心跳呼吸的带动,歇洛克竟然觉得有些不自在的感觉生了出来。

他的鼻尖好像还留了一些草木的香气,他难得地有些不信任自己的嗅觉。他也很难解释刚才阿德里安的表情,是一种怎样脆弱与冷漠的杂糅。他甚至想,如果疏远是一种保护的话,阿德里安是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戒备,温和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毫无疑问,阿德里安是个温柔的人,可他身上又有诸多矛盾:他孤僻,但绝不意味着不懂得社交,对人有独特的嗅觉;他并不表露自己的信心,对于问题和麻烦懒于解决,但是很多事情都驾轻就熟,仿佛一切都没有什么困难。

包括这次,甚至于想到了找雷斯垂德要了一封带着苏格兰场的印章的信件。

说起来,阿德里安似乎用了些香水?或许是他那位“时尚人士”的好友史密斯推荐的吧。

所有的信息仿佛飓风席卷他的脑海,他不知道手应该放在哪里,但他直觉阿德里安会比他更加不自在,歇洛克试图回想本来开门是要同阿德里安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想不起来,说出来的却是:“那我先去找托勒斯了。”

阿德莉亚的面颊后知后觉浮上了一些晕红,她茫然地望着他的双眼,好像连脑袋都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摆着,微微歪了歪,等她反应过来歇洛克说了什么的时候,她已经点了头,眼看着门再次在眼前合上。

刚刚他为什么这么说啊……什么叫做她需要这个拥抱?

她好得很,不需要什么拥抱的啊……为什么这个人这么没有距离感……本来要住在一间她就有点不情愿的来着……她怎么没有推开呢?

尽管她以前曾在学校宿舍里和男生同住过,但她本身的性别原因,加上对这个时代的隔阂感,她很难接受与人社交距离过近。可是刚刚她怎么没有推开呢?

她额头抵住门扉,闭了闭眼睛,没注意到自己的身体都有些瑟缩起来,她觉得有些冷。

她试图把自己对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包容找出一个理智的原因——或许她对这个人奇妙的的亲近感来源于他身上某种超越时代的特质。

除史密斯之外,她唯一能称得上“朋友”的斯蒂尔顿,做着在这个时代可以说是离经叛道的事情,他无畏流言,不止做医生的事业,也不避讳对死亡的探索。与之相较,福尔摩斯甚至看上去并不算叛逆——这个时代很多人,哪怕工人、农民都对离奇的谋杀感兴趣——但是他有一种超脱时代的感觉。

她想不出这种混杂的气质由何而来,只能说或许他“可爱”的小推理让她想起来她原来的时代中循证的感觉。

她强迫自己的思维回归理性,可情感的驱使反复拉扯着她。熟悉的、偏头痛的感觉又来了,她的思维好像蒙上一层云翳。

我已经很幸福了。她告诉自己。

虽然总觉得在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但至少……斯蒂尔顿需要她帮忙画画,史密斯也只有自己一个能畅谈梦想和现实的朋友,一直爱着自己的婶婶。

现在还多了个拜托自己当助理的无业游民室友。

想到最后一句,她又觉得有些好笑了。

下次他再要求她当助理,她得收些工资。毕竟像她这种社畜,没钱的事才不干呢。

当然也是为了让他能攒够交房租的钱。

她那位室友显然是位闲不住的人,

门猛地拉开,重心靠在门上的阿德莉亚一个趔趄——她甚至来不及收拾一下自己莫名伤春悲秋的情绪就往前一栽——

“歇洛克·福尔摩斯!”

在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情之前,她咬牙切齿地直呼他的大名。

尽管阿德里安平时总站的板直,具有一种坚韧的气质,刚刚也轻轻地拥抱了一下——但对方撞入怀中时才发现似乎自己的估量有错误——他的身材比看上去更纤瘦一些。

歇洛克第一时间评估了这位“意外来客”的大小形状体积。

并不得不说,比看上去或许还要柔软一些。

啊,被叫全名了——他不觉得有什么尴尬的,只觉得是自己这位无比具有距离感的室友对于蓦然进入他防卫距离的不适,甚至恨不得多来几次看看他崩溃的样子。

“噢抱歉阿德里安,我没想到你如此迫不及待——”他的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你应该还不饿吧?趁着尸体馊掉之前,我们再去看看可怜的布兰斯顿先生吧!”

他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再自然不过。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其实还没有完全缓和过来,手像是要被烫伤一样。

阿德莉亚忍了忍,尤其是看到歇洛克脸上堪称“欠揍”的笑容,决定不纵容自己室友的愚蠢作风。

“进门之前务必敲门,福尔摩斯先生。”她强迫自己忽略他灼热的掌心,拍掉他握住她肩膀的手,后退一步砰地把门关上——这回歇洛克差点被卡在了门中间。

门外的歇洛克是什么表情暂未可知,不过阿德莉亚的胡思乱想总归稍微有了些收束。

咚、咚、咚。

他敲了三下门。

阿德莉亚这才从里面把门打开,还未说话,她兴奋的室友又夺过了话头。

“我会遵守你的小规矩的,阿德里安,毕竟我一贯体贴——那么你准备好了吗?我们现在出发?”

阿德莉亚:毁灭吧,赶紧的。

可还是被这位兴奋的年轻侦探拉出了门。

“我没有拿手杖——”

“那不重要。”

——重要的只是此时此刻,他们要出门破解谜题了。

两人找托勒斯借了旅馆的简易马车,负责看管他们的旅馆仆役变成了他们的车夫。阿德莉亚塞了点钱,为了让这种名义上看管的生活滋润一点。

她在这种能增添自己舒适度的事情上向来不吝钱财。

“你还挺大方的,”歇洛克看着在他身后爬上车的室友,“塞钱也很熟练嘛。”

“都是身外物。”她淡淡回。

“那你大可不必操心我的房租费——”

“那得钱够多才行。”她轻飘飘地反驳。

歇洛克忍不住笑出了声:“我以为坐在简易马车里、我旁边的这位绅士是位富豪呢。”

“钱不是问题,没钱才有问题,”她本不想理会这人突然的嘲讽,但想了想还是传授了一下自己作为社畜的核心精神,“我不介意花钱,但是该我赚的绝对不能少。”

她的思绪短暂地飘忽了一下,这个时代好像也没什么消费的地方……衣装什么的史密斯都包办了,吃?就没什么好吃的,住婶婶家不用租金,平时也就是出行什么的会稍微花点钱,剩下的钱她都用来买铺子或者做一点小投资了。

银行里还有多少钱都好久没看了……

啊……如果真的要离开,还得清点一下资产,房契地契之类的,分红什么的也要结一下。

好麻烦。

“虽然现在问是有些唐突,但是你看起来一直有要离开的意思。”歇洛克冷不丁道,他甚至微微侧了侧身以便更好地看见她的表情。

啊,说中了。

不过也不奇怪。

“算是吧,”她模棱两可道,正如她每次回答外人她的去向,“眼下的生活有些乏味,总得换换空气。”

他似乎是试图从她的细枝末节处揣度她的情绪,可是他的室友或许是已经从刚才的温情中完全剥离,又恢复了无波无澜的状态。他方才还有些在意是不是距离过近,但现在又生出了一种还是要逗引一番的想法——至少不要让他的朋友总一副死气沉沉的表情。

“好吧,我没挑到好时候。”他耸了耸肩,重新目视前方。

“好时候?”

阿德莉亚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同样的,她也无法从他身上找到答案。

夏末的中午有一种格外的明媚,阿德莉亚也难得呼吸了一番新鲜的空气,尽管她不喜欢这个乡村的人还有某些事情,但她绝对不吝对环境的赞扬。她闭目假寐,她旁边的那位侦探正用他鹰隼一般的眸子勘察周围的环境。

布兰斯顿的庄园近在眼前了,歇洛克有点无奈地推了推自己昏昏欲睡的朋友。

“起床,阿德里安,”他恨不得用手杖杵这位大懒虫,可他方才想起自己忘记带手杖了,“我邀请你当助手,可你净是发呆休息。”

阿德莉亚不怎么收敛地、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还可以负责赞扬你,先生。”

布兰斯顿庄园同数年前一样,灰白色的别墅半掩在层层叠叠的丛木中,带有一种古典朴素的风情,又因为回忆的色彩而添层阴霾。这里到村里其他人居住的地方又有一些距离,空气里飘浮的都是安静,仿佛梦境中的孤楼。阿德莉亚跟着歇洛克跳下了车,下意识抬头寻找最顶上的塔楼,那里有百叶窗的遮蔽,但阿德莉亚知道从那处可以清楚地望见整个村落。

至于那是“国王”对“子民”的监管,还是满足某一任家主窥私的怪癖。

谁知道呢。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出门迎接了他们。

“我还记得你,赫德森先生,我确信您是有医学素养的,”他友善地冲她微笑,“赫德森太太现在还好吗?”

“爱德华先生,好久不见,”她伸手礼貌地虚握,“一切尚好,您看上去憔悴了些。”

老管家眉毛皱得死紧,叹了口气:“我至今仍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尽管他们都说像是自杀,但布兰斯顿先生他——他有什么理由呢?”

阿德莉亚回避了这个话题:“这是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他是一名优秀的咨询侦探。”

“这是那位——”

“是的,被当作嫌疑人看管起来的那位,”歇洛克毫不介意,“您好爱德华先生。”

爱德华显然是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表现得很惊讶:“我知道,你还上过报纸哩!”

这也知道了?歇洛克下意识瞥了一眼阿德莉亚,余光看见她轻轻点头的动作。

懂了,她还带了份报纸下乡。

“不过,请恕我这个老头子见识浅陋,咨询侦探——是苏格兰场新的职位吗?”

“实际上是苏格兰场的工作对我的朋友来说不具备挑战性,他颇为厌倦束缚所以拒绝了成为官方侦探,”这种美化简历的描述阿德莉亚张口就来,“但苏格兰场那边颇为欣赏我的朋友的才华,加之他也另有要职,便挂了一份咨询侦探的工作。”

拒绝了成为官方侦探?至于是拒绝苏格兰场的邀请还是心理上的“拒绝”谁知道呢。另有要职,虽然是她帮忙牵线的,解剖室的工作也很重要嘛。

爱德华肃然起敬。

歇洛克也肃然起敬。

“那我实在是期待您的见解,福尔摩斯先生,”爱德华领着他们打开大门,“我实在想知道究竟是谁会迫害布兰斯顿先生。”

老人的眼眶有些泛红,他的身形有些佝偻了,伸手开锁的时候已经有些无法控制的颤抖了,那些都是年老的标志。

“我老啦,”他叹道,“我都在这里快七十个年头了,怎么就让布兰斯顿先生在我前面离开呢。”

歇洛克适时安抚:“您请节哀,小布兰斯顿仍需您的照料呢。”

爱德华勉力点了点头,振作了一些:“我是一定会守着布兰斯顿少爷成年的。”

大门刚打开,就能听见狗吠声,且不止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