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章 未竟的画作

阿涅赛唇角微扬,笑意中透着几分狡黠,也藏着隐隐的骄傲。她轻轻摇头:“没有学院敢教我这些,他们怕沾染‘不敬’之名。”她微仰下巴,声音如托斯卡纳清晨的山风,温柔而有光:“我是跟佛罗伦萨街头的画匠学的。他们不教我画圣母圣子,而是教我如何看人、看阳光洒落破墙的光影,如何捕捉一瞬的神情,还有那些藏在巷口、埋在尘埃里的故事。”

李漓点了点头,将画纸小心卷起,递还给艾修,目光转向阿涅赛,语气微沉:“你画这些,是为了什么?尤其这张——画了艾修在盘查路人?你为什么要把这一幕画下来?”

阿涅赛缓缓吸了一口气,神情平静,眼神却清澈坚定:“今天,我只是路过,看见这位大人在工地前的大道上盘查路过的行人,那一幕极具张力与现实感——所以我把这个场景画了下来。至于你们所说的要塞……在我眼里,那不过是一堆工人在搬石头、搭架子,直到此刻他向我指出之前,我都还不知那里正在修筑要塞。”

阿涅赛顿了顿,语气微微一软,却毫无退缩之意:“总督大人,若我不画这些真实的光景,又该画什么?难道要学那些天方教徒,只画花鸟鱼虫、藤蔓花纹,或者一堆看不出头尾的抽象线条?还是要临摹十字教堂里的圣像画,一遍又一遍地描摹圣母怀抱圣子,旁边必得配两个胖墩墩的插着翅膀的男婴,一个标注‘加百列’,另一个标注‘米迦勒’?”

李漓听罢,语气缓了下来:“你这番话,倒也有几分道理。”旋即,李漓话锋一转,指着其中一张画,神色认真了些许:“不过,这幅画……你画得确实失实了。”

“失实?!”阿涅赛神情一震,几乎屏住了呼吸,“总督大人,请您具体指出来,我不接受平白无故的指控。这是欲加之罪了!我的画作素来本于眼见,以写实为信条,绝无杜撰之处,就连夸张笔法,我都是克制使用,从不轻率。”

“都死到临头了,你还敢狡辩!”艾修怒声打断,嗓音如金属摩擦,仿佛不容任何质疑。

李漓却对艾修摆摆手,示意艾修稍安勿躁,然后冲阿涅赛招了招手,语气半是调笑半是认真:“你过来,自己看看——你把这张脸画得太好看了。下巴左侧这儿,应该有一道疤痕。你漏了那一笔,反而削了几分他那股子凶悍和狠劲,少了这道疤痕,整幅画的意味也就淡了些许。”

艾修下意识地伸手,指腹缓缓掠过左颊下方那道伤痕,他的脸色一瞬间微微泛红,眼中掠过一抹难掩的尴尬。而站在一旁的伊斯梅尔,唇角剧烈颤动,几乎要笑出声来。

“确实……这一点,是我观察的不够仔细。”阿涅赛低下头,小声辩解,“我在画他的时候,他的眼神太骇人了,我可不敢盯着看太久。但您不能因此就裁定我有罪!”

李漓低笑一声,带着些许怜惜,也带几分无奈:“不过话说回来,德尔芬女士,你这画中描绘他盘查路人的模样……恰逢雅法迎来十字军收复圣地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在这样的节骨眼上,确实容易招人猜疑。换作旁人看到,也难免会多想——他抓你,倒也不是全无缘由。若不是你当时高声喊出认得我,而我此刻也恰好记起——我们曾在克吕尼修会那座回廊下有过一面之缘……这件事,恐怕还真没这么容易就过去。”

“总督大人!”艾修急声插话,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安与焦虑,“她画的是我们执行军务的场景!若是这些画作流传出去,会破坏我们在百姓心中的正义形象——”

“够了,艾修。”站在一旁的伊斯梅尔早已听出李漓话中的分寸,语调平静而笃定,神色不变,却一语封喉般打断了艾修的话。

伊斯梅尔看向阿涅赛,手指一扬,语气冷淡而干净利落,““现在,你可以走了,以后别再随便去凑那些你本不该关心的热闹。”

阿涅赛闻言,却并未立刻转身,而是径直转向艾修,神色平静,语气礼貌却不容置疑:“这位大人,现在,请把我的画袋、画卷和画架还给我——那是我的全部生计。”

伊斯梅尔脸色倏然一沉,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话音如冰碴敲在石地:“还想要回东西?你画的内容,早就超出了艺术的范畴——尤其是那些描绘‘天方教徒在十字架下绝望愤怒’的画作,那可是世界观的问题。你的画和画具,都没收了。”

李漓闻言,却忍不住轻笑出声,他侧身回望伊斯梅尔,眼神轻飘飘地掠过,“行了吧,伊斯梅尔,别动不动就往‘世界观’上扯。她又不是哪个地下教派的密探,只是个画画的姑娘而已。难不成,你真想把她送去宗教裁判所?她又不是炼金术师画了魔方阵。赶快把她的东西还她。”

艾修在一旁嘴角一抽,终究还是没再争辩,只是狠狠提起画袋,像丢掉一个烫手的包袱般塞到阿涅赛面前,语气冷硬如石:“喏,拿着。画架在门背后,自己去取。”

阿涅赛微微颔首,接过画袋时手势利落,肩背笔挺,眼神不卑不亢。她淡淡扫了艾修一眼,那一瞥清冷如刀锋,却并不带怨,仅是一种静默的回应——既无感激,亦无哀怨。

“多谢总督大人。”阿涅赛转身向李漓行礼,声音澄澈,目光明净。随即,阿涅赛抱起行囊,步履沉稳地走向门口。在那道厚重的木门后,她默默将自己的画架取回——那不是简单的工具,而是她沉默而执着的武器,是她在这支离破碎的世界中,仍要为之作证的光影与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