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像白天抱着那一堆东西一样,再一次触动了。第二天,沈佩兰跟他讲了很多东西。
未出阁时的趣事,离家出走后闯荡江湖的艰难,与云镜安的结识,在旬阳王府的挣扎,生下他后的心理历程……
陆遂满腹心事,表现得蔫蔫的,被动听着沈佩兰的啰嗦。
沈佩兰也才明白,他不是没心没肺的魔鬼,他也会因为别人的事情而牵动心绪。
她看到他在听闻自己丑事后嘴角的笑,在得知自己对他的态度转变过程后眼中的愣怔。
全都是陆德忠的错。
是他把这孩子教坏了。
也是自己的错。
她不该逃避的。
这孩子明明可以变得更好的……
不知道是哪些话融化了陆遂的心房一角。当沈佩兰再次拥抱他时,陆遂没有挣扎,而是保持着被拥抱之前的动作,一动不动。
这一天,他说的话相对昨天来说已经够多了。
是那样的天时地利人和。
傍晚天空下起了雨,伴着轰鸣雷声。
陆遂想起了不好的记忆,屈腿坐在窗台上,侧头仰望时不时划过闪电的天空,黑眸深沉,爬满了名为阴郁的虫子。
虫子在撕咬他的瞳孔,钻弄,扭动。
屋内没有点灯,闪电打在他半张脸上,黑暗与光明,将左右脸割裂。
一直到沈佩兰回到房间,点亮灯,他浓艳漂亮的面容才暴露出来。
完美的五官太过虚假,增添上他经历过一些事情后的颓废失神,才刚刚好。“别太难过,青奚好像知道自己会发生一些事,所以才去找我,费尽心思解开了我们之间的误会。”
啊,他明白了——她那天莫名其妙回了一句“没关系”,原来是这个意思。
早就知道自己会死,于是就有了:
——我不想你的眼睛干枯掉。
——没关系。
没关系,不用担心我的眼睛,我会在那之前死掉。
陆遂眼神涣散了片刻。
“她说她不希望你一辈子孤身一人。”
听到熟悉的话语,石雕一样坐在窗台上的陆遂眨了眨眼,扭头看过来,睫毛上挂着一滴雨水。
潮湿的雨天、昏暗的夜晚、温暖的灯光,都让人陷入一片迷蒙之中。
第三次,沈佩兰拥抱了这个坐在冰冷窗台上的孩子。
陆遂就像白天那样,维持着被拥抱之前的动作,许久过去——也可能只有几秒而已,他轻轻朝沈佩兰侧了侧头,额头似有若无贴着母亲温热的皮肤,温暖得几乎融化了他心间厚厚的冰雪。
太轻了,像羽毛扫在发梢。
轻得沈佩兰都没察觉到这个动作。
因为没有察觉到,她才毫不犹豫地,把冰凉的刀刺入了陆遂的后背。
用力之大,要穿透他的整个胸膛。
陆遂像木头人一样僵硬了几秒,然后一把推开沈佩兰,表情极快地变化起来,尴尬、难过、恍惚,最后扭曲成愤怒。
后背很快被血液浸湿,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
杀了她吧。
心不在我身上的,不遵守诺言的,都该死。
血液从嘴角流下,像浓香的红玫瑰花汁一样鲜艳夺目。
陆遂右手用力掐着窗楞,坐在窗台上摇摇欲坠,像一片艳丽到极致后被树干抛弃的枫叶。
哪怕到了这种地步,沈佩兰都挂着那副柔和的表情。
她再一次扑上来,紧紧拥抱住了陆遂。
“呃……”
她身体里爆发出很大的力量,用手把没插入血肉的刀刃更深地按了进去。
嘴角流出的鲜血越来越多,陆遂挣不出这个拥抱。力气在流失。
沈佩兰发动了肌肉全身来应对他可能有的所有反击,陆遂却在她怀里倏地停止了挣扎,下巴就那样搭在沈佩兰的肩膀上。
黯淡的眼神落在桌面那盏油灯上。
火焰在呼吸。
好……好难过。
青奚,我好难过啊,只有你拥抱我的时候,才不会痛。
只有你。
沈佩兰在他耳边,吐息温柔。
“阿遂,我没有骗你,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我从未把你当做替代品,我曾经想带你离开,我曾经试过做一个好母亲。”
“但是,你还是要死,因为那只是曾经,你做的一切都无法被抹消掉。”
“下辈子,我们再续母子缘吧,阿遂。”
沈佩兰轻轻一推。
窗户被撞开,陆遂从窗台掉下。
他看着逐渐缩小的窗口。
很久之前就有觉悟了,他一向不把死亡看得多可怕。
可要杀便杀,做什么还要浪费两天的时间,说那些废话?
恶心。
在杀人之前还非要表现一番自己的纯洁无瑕、迫不得已吗?
恶心。
沈佩兰看着落在地面的少年,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自言自语:“不要怨恨我,你本就不会有好结局,我这是在帮你解脱,下辈子做个好人吧。”
陆遂躺着湿冷的地面,浑身剧痛,半睁着眼,把沈佩兰的自言自语都收入耳中,在窗户彻底关上后,缓缓闭上眼。
眼角有雨水凝聚成水珠,滚落。
他不得善终,他罪有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