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两侧的房子上都挂了尘土,可眼前这座平房上的尘却格外厚实,尖形的房顶上几乎看不出瓦片的轮廓,只有层层叠叠的沙尘,有些沙子正顺着屋檐滑落下来,像沙漏里的沙流一样,一缕缕地倾泻下来。
青崖子第二个下车,他不像侃侃道人那么急躁,下车以后,先是站在路牙子上朝身后观望两眼,叹了口气,才举步钻进了房子里。
我们三个也快速跟了进去。
沙尘已经顺着窗框渗进了屋子里,在墙壁脚下,这些沙子已经堆成了一个个倾斜的小丘,屋子里凌乱地摆放着几张桌,地上散落着很多用麻绳捆起来的报纸堆,桌子上堆着几打书,在正南面的墙壁上,还有一块塌了一半的黑板。
侃侃道人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吹一口气,将书皮上的沙尘吹开,我看到书皮上印着四个血红色的字:革命日记。
“这间屋子,以前是造反派的指挥部。”侃侃道人翻开书页,走马观花似地看着,一边说:“当年我还在这里杀过一个人。”
说出后半句话的时候,侃侃道人似乎在刻意让语气保持平静,但我却看到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两下。
我说:“灵媒来过这里?”
“来过,没进来,只在门口逗留了一下,将一个包袱扔了进来。”侃侃道人一边说着,一边放下手中的书,将视线投向了屋门那边。
他眯着的眼睛里,闪现着淡淡的光彩,像是能看到站在门口的灵媒,以及灵媒甩手扔包的动作。
现在他又转动视线,扫了扫南墙上的半块黑板,又扭过身子,让视线落在了屋子里的角落里,在那个位置,只能看到一个由沙尘堆积起来的小丘。
青崖子循着侃侃道人的目光走到了沙丘前,动手将尘土挖开。
随着哗哗啦啦一阵碎响,沙尘撒得满地都是,一个青灰色的包袱从小丘的破口处显现出来。
包裹的外皮是一件脏到发亮的上衣,可这件上衣,却少了一条袖子,右臂的袖子是完整的,左侧的袖子像是用剪子剪断了,肩膀处的断口很整齐。
而在包裹中,只裹了一张很硬的牛皮纸,上面写着几个字:三天后,月食将至。
这几个字的笔迹看起来非常别扭,就好像是一个习惯了用右手写字的人,突然换了手,用左手持笔,将这几个字写出来的。
青崖子拿着那张牛皮纸,和侃侃道人对视了一眼,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凝重。
我结果牛皮纸仔细看了看,问青崖子:“最近这段时间,应该没有月食吧?”
青崖子摇了摇头:“在咱们的世界里确实没有月食,但在这个地方,就不一定了。而且这张纸上提到的月食,和咱们理解中的月食,也许并不是同一个意思。”
我身后传来了吴林的声音:“这张字条,是留给谁的?”
青崖子依然摇头:“肯定不是留给咱们的,也不是留给不周山的。看样子,除了咱们和不周山的人以外,还有另一批人要来。”
侃侃道人开口道:“没有其他人来了,这张字条,不是留给活人的。”
一看到这辆车,我心里不由地紧了两下,立即转动方向盘,试图避开它。
吴林伸手扯了一下我的袖子,冲我摇了一下头。
看到他那张冷冰冰的脸,我的心境竟也跟着稳了一些,再次回头张望,视线穿过了老卡车空荡荡的窗框,只看到了驾驶室里的黑椅子,里面没有司机。
那个空壳一样的卡车,现在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条死透的蜈蚣,只剩下了骇人的外壳,却失去了毒性。
不只是老卡车,整个街道都浮现着这样的气质。
外面的风很大,许多红色的纸从地面上被卷起来,打在车窗上,或者顺着车子边缘呼呼啦啦地掠过去。
这阵风,还有这些被吹飞的红纸,好像就是枝湾南路上真正的居民,除了它们,整条路上就只能看到摇摇欲坠的建筑,还有那些路灯上的锈迹,在夕阳照耀下,那些锈迹上都泛着棕红色的光,如同干涸的血迹。
侃侃道人在后面小声说了句:“继续走,放慢速度。”
我换了档,让车子的速度维持在40以下,沿着不算宽敞的老路徐徐前行。
文革爆发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对于那个年代的种种情形,也只是在电视和老人的口中得知过一些,如今走在这条路上,我却有了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我如今就处在那个年代,又好像,我本来就是那个年代的人。
这种极度怪异的归属感,让人心里很忐忑。
整条路上最高的一栋楼,也只有七八层的高度,在它的周边都是连成片的平房,偶尔能看到一些两三层的小楼,在过于开阔的视野中,这些楼房似乎变得十分孤寂。
车子快开到高楼前的时候,侃侃道人用手指敲了敲驾驶室的座椅,让我停下来。
我轻点刹车,等车子完全停下来以后,侃侃道人就摇开了他手边的车窗,将整个脑袋伸出窗外,朝着车旁的楼房观望。
风变得更急了些,挂在楼顶上的条幅也受到惊扰,发出猎猎的响声。
这些条幅从楼房顶端垂下来,有些一直垂落到地面,短一点的,也有五六层楼的长度,它们就像是挂在树上的藤条一样,散乱而密集,几乎完整地挡住了高楼的窗户和墙面,让这栋楼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在狂风中站立的破拖把。
由于摇曳得太厉害,很难看清楚条幅上的内容,我也是花了不小的力气,才看清了其中几列文字。
“打倒省革联,将革命进行到底。”
“打碎旧世界,创立新世界。”
“永远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狠狠打击现行反革命分子。”
“学习鲁迅革命精神,狠批孔孟之道。”
怎么把鲁迅都搬出来了,神经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