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高领

上天总是格外偏疼美人,即使她经常见到这位小姑子做活,常见她在花料草茎间挑挑拣拣、于石碾舂盆间捣磨,可这双手上,愣是没有留过什么疤痕。

曲锦萱这样平静的反应,是崔沁音始料未及的,亦让她越加坐立不安。

有些人一紧张无措,就分外想找话说,崔沁音便是如此。

她在悲戚和歉意间来回打转,实在不知该摆出哪幅表情,只好干笑两声,看着曲锦萱的手,佯作惊奇:“三妹妹何时开始蓄甲了?”她赞道:“你这甲型秀气,这双手细白又嫩,待再蓄长些,染上寇丹,铁定好看的。”

没有回应,对方甚至连眼睫都没有颤一下。

好半天,内厅丁点声响都没有。

崔沁音心中暗暗叫苦,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聊。

“我听闻新门街那里开了间铺子,叫容馥斋,是文国公府的乐阳县主开的,里头的东西都是上佳的,用过的都赞不绝口,就是还没开张,除非是乐阳县主直接下了帖子邀请,等闲人是进不去的。”

说着,崔沁音真情实感地叹道:“唉,可惜咱们连乐阳县主的面都没见过,倒没有这等殊荣。不如这样,等那铺子正式开张了,我与三妹妹约着去逛逛?膏子倒不必挑了,听说有一款染指甲的膏糊子,不知怎么调的,颜色极美,里头还掺了磨得细细的云母粉,涂到指甲上可打眼了,而且极易操作,再不用像之前似的,临时摘了磨捣,要费几个时辰才能染成。”

任崔沁音的声音再欢实、再是努力寻话题,许久,曲锦萱都如入定了一般,岿然不动。

就在崔沁音说到口都发干,快要崩不住的时候,她才有了反应。

曲锦萱抬起头来,直视崔沁音:“大嫂既是来传话的,那便也帮我传几句话给爹爹罢。”

“欸,好妹妹,你说就是,嫂子听着呢,一定带到。”能开口说话就好,崔沁音心神终于松弛了些,她吁了一口气,立即应了。

曲锦萱道:“既是没寻到姨娘,且都猜测姨娘已、已不在人世,那便、便为她办场风光的白事罢。”

崔沁音怔愣之下,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下曲锦萱,见她眼神空空洞洞,僵冷、且滞涩无光。

大概,是伤心到了极处,才会这样罢。

眼中发黯,在伤心悲怮到了极点,却还强行抑住失去至亲的哀痛,说出办白事的提议。

这般逆来顺受、软和好欺,更让人心生怜惜了。

在暗啐了府里公婆一口后,崔沁音心中触动。

她试图代入曲锦萱,若是自己的母亲下落不明,父亲却漠不关心,甚至连亲自与自己说一声都不来,这样的行为,她很难做得到原谅。

那样薄情寡幸的人,甚至不配为人父。

崔沁音嗟叹一声,劝道:“好妹妹,你而今成了家,还有妹婿陪着呢,你可千万要想开些,身体要紧,莫要太伤心了。”

曲锦萱道:“我省得的,谢谢嫂子。”

崔沁音见她低眉敛目,眼神砸在桌沿,青烟一样濛淞不定,整个人涣散无神、浓郁不扬,让人好不心疼。

一句谢,更是让崔沁音的心头,再度涌上一阵羞惭之意。

诚然,她将一双儿女带来,其实,是有私心的。

原来,是想着自己这小姑子能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莫要给她难堪,毕竟这样的事,就算小姑子当场翻脸啐她、给她赶将出去,她也只能生受着。

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为自己那份心思不齿,为自己有意无意地,与家中公婆成了欺人的从犯而羞愧,为自己方才的庆幸,而感到无地自容。

愧怍弥漫之下,崔沁音禁不住替曲锦萱愤愤不平起来,可那二位到底是长辈,是以,她也只能隐晦地说道:“若是苏姨娘当真、当真…希望她下辈子能投个好胎,能寻个好夫婿罢。”顿了顿,她又许诺道:“你放心,你方才的话,嫂子一定带到。”

话才完,桑晴便带着小兄妹俩回来了。

小兄妹俩倒是玩得很尽兴,叽叽喳喳地跟曲锦萱夸这府里好大、园子里好玩、鸟兽得趣儿,就是桑晴看起来有些异样,神色不大自然。

崔沁音完成了此行任务,想着曲锦萱正是伤神、需要独处的时候,便婉拒了她的挽留,在小儿女吃用了些点心果子之后,领着向曲锦萱辞别了。

送客时,将好在牙道上,一行人碰见了正准备往待霜院去的徐嬷嬷。

人上了些年纪,总是格外喜欢小孩童。

在经曲锦萱作过介绍后,徐嬷嬷乐呵呵地看着曲府的兄妹俩:“这是府里的小郎君和小千金罢?瞧起来年岁相当,不知是小郎君大一些,还是小千金年长一些?”

崔沁音笑道:“这一对皮猴是龙凤胎,吵闹得很,让嬷嬷见笑了。”

徐嬷嬷恍然大悟:“原是双生子,怪道这可人劲儿很是相似呢。”

寒暄几句后,徐嬷嬷与曲锦萱一道,把崔沁音一行人送出了章王府。

待曲府的马车开走后,几人于府门口站了一会儿,再踏回府内,边往回走,边说着话。

曲锦萱问道:“嬷嬷可是有事要寻我?”

徐嬷嬷笑道:“公子不在,府里少了男主子,各处都应警惕些的,老奴想着,给夫人那院子里头加几名府卫,这不?特意想去寻夫人商量下的。”

曲锦萱瞻了瞻头:“还是嬷嬷想得周到。”

徐嬷嬷叹着:“人年纪大了,总是日慎一日的,夫人不嫌老奴烦,老奴便放心了。”

曲锦萱诚挚地说了声:“嬷嬷辛苦了。”

二人聊着聊着,三言两语间,不知怎地,又扯到曲府的小兄妹身上去了。

“夫人那一对外甥冰雪可爱的,真是招人疼…”徐嬷嬷徐徐笑言:“说起来,若是夫人将来怀孕,兴许也能怀双胎呢…”

话刚出口,徐嬷嬷收音收得有些急促,眼神也晃闪了一下,似是一时不查,说漏了什么似的。

曲锦萱并未在意徐嬷嬷的异样,只就着她的话,红起脸来解释道:“嬷嬷说笑了,我那位长嫂之所以能怀双胎,是因着她本家祖上曾有过先例,并非是我兄长这头的运势,我又如何能…”

一旁,徐嬷嬷已恢复如常的面色:“夫人莫怪,老奴只是瞧着两个小家伙实在可人,才生出那样的期望来…”她极自然地,接着那话往下说:“仔细想想,若能一胎得儿得女,于女子来说,也是安心又省事的,痛也一起痛了,养也一起养了,兄妹二人出生便有个伴,也是极好的。”

说起来,她倒真想关心一下夫人肚子的动静,可话在喉间徘徊了一圈,还是给咽下去了。

一是顾着新妇面嫩,二来,也是怕自己问了,会让夫人感到负担。

再有,便是避子药那事,她也是在不久前才知晓的,当时给哽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可想着公子的脾气,也知道这会儿去劝,不仅劝不成,还可能适得其反,让公子认为夫人使心眼收服了她。

为免增加小两口的误会,她只能三缄其口,做壁上观了。

幸好,她着人特地留意了,公子出发去宁源的那日,孙程再没把那避子药往待霜院送。

虽只是一晚,但也是个极好的进展了。

说明公子的态度,是有所软化的。

徐嬷嬷正是欣慰不已时,忽听桑晴捂起嘴来匿笑道:“要奴婢说呀,双生子也不一定就好的,尤其是一双儿子或一对女儿。与奴婢家里同条街巷的,便有一对双生儿,长得像一个模子刻印出来的似的。因为这个,从小到大闹了不少笑话的,不是同一个人洗两遍澡,便是同一张嘴喂两回饭,待长大成人娶了妇后,他们娘子又总分不清哪个是自己丈夫、哪个又是自己伯子,生怕喊错认错,着实恼人得很…”

徐嬷嬷听着桑晴一桩桩往下说的事,也是乐不可支,笑得肚腑都痛。

她揩了把泪,含着笑道:“其实呀,双生子也并非都是一个模样的。”

桑晴挠了下前额:“嬷嬷见过不同模样的双生子么?我听说的,大都是生得一模一样的呢。”

听了这问,徐嬷嬷脸上的笑僵了僵,旋即作势抚平袖口,用常音回了句:“也是道听途说罢了,不曾见过的。”

说完这话,她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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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晚膳后,曲锦萱正与桑晴调着一款眉黛膏,桑晴不知怎地,心不在焉频频出错,还险些摔了一只瓷罐。

曲锦萱看了她一眼:“你怎地心神不宁的,可是身子不爽利?可要早些去歇息?”

桑晴摇摇头,她手里拿着块布巾子在拭着瓷罐,半晌,忽然嗫嚅首开口道:“夫人,今日在那园子外头,奴婢瞧见个事儿,不知要不要与夫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