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璟并不知道桃夭夭心中汹涌的波涛,他甚至连自己都没有发现,在桃夭夭面前,他已经卸下了伪装与防备。如果此时面对的是旁人,哪怕他心中再迷茫、无措,他也会不留痕迹,哪怕是带着百骑去冲击千军万马,明知有去无回,他也会嗷嗷叫着激励他身后的将士,随他一同冲锋。
不隐藏、不掩饰,让人能见其本心,是因为那个人已经住在他心里。即便他自己都可能没有发现。
……
双手交叉放在胸腹前,手指微曲,轻轻敲击,李从璟一遍一遍分析局势,梳理脑海中的思路,边想边说道:“破雁南、克营州、复辽东,连战连捷,即便是面对耶律阿保机麾下最负盛名的大将,我败之也易如反掌。前面的路太顺了,以至于我都差些忘了,这回我是背井离乡,在异国面对耶律阿保机本人,还是以极度劣势兵力,要对抗耶律阿保机亲率的契丹举国之军!”
“一手开创契丹帝国盛况的雄主,跟我之前面对的任何一个对手都不一样,甚至比那些对手都强无数倍。耶律阿保机下的棋,不会浅显易懂,我该谨慎应对的……雁南、营州、辽东……”李从璟反复呢喃,沉吟半晌,目光逐渐深邃,“我破雁南、克营州,又征战辽东,但直到幽州军入渤海,近三月的时间,耶律阿保机都未曾有过半分应对之举。固然,营州、辽东,比之渤海只不过是弹丸之地,价值也不可同日而语,而攻灭渤海国才是耶律阿保机发动这场战争的目的,他确实不应为营州、辽东而分心,然而……”
“然而如何?”桃夭夭问。
“然而,若是耶律阿保机从一开始,便是打得一箭双雕的算盘,那会如何?!”李从璟从座椅上弹起,“雁南、营州、辽东,不过诱饵罢了,为的不过是让我幽州军进入渤海!因为只有这样,耶律阿保机才有将我等聚而歼之的机会!否则,在平州重归大唐,卢龙边防被我建得如同铁桶一般的前提下,契丹军要越过长城,不说根本不可能,要付出的代价也太大!”
李从璟在桌前来回踱步,思绪喷涌,“耶律阿保机素有饮马黄河之志,他攻灭渤海,也不过是为积蓄国力,稳固后方,为此南下中原准备罢了。契丹军来日要南征,卢龙就是必须踢开的挡路石!我收复平州,耶律阿保机根本就未花大力气想要夺回,我助大同军重复丰、胜二州,也未见耶律阿保机如何——耶律阿保机非是没有将这些事放在心上,非是没有想过要对付卢龙,恰恰相反,他是太放在心上了,以至于谋划做得深不见底、天衣无缝!而现在,就是耶律阿保机收官的时候!”
桃夭夭瞠目结舌,“这……未免也太夸张了些!”
“不,丝毫不夸张!要知道,耶律欲隐虽然在雁南、营州兵败,但他那五万契丹军,却并没有都折损。”李从璟注视着桃夭夭,严肃地说道,“况且,我联盟大明安,耶律阿保机岂会不知?甚至是我联盟鞑靼部,耶律阿保机也可能都已发现蛛丝马迹!毕竟,木哥华重聚黄头部,意图复仇的谋划,是早早就败露了的。再者,耶律阿保机在李存审老将军坐镇卢龙时,就屡次进犯,现在,他又怎么可能对卢龙姑息,让我有数年时间韬光养晦,而没有谋划?最重要的是,耶律阿保机这回带领中路局从半路转向,弃显德府不顾,直扑伊台而来,很大程度上是暂缓了攻灭渤海的步伐,其意为何?只能是在幽州军!”
“精妙的布局,出色的引诱,不动如松,动若雷霆,一旦真正出手,便让我幽州军避无可避。这是死局,是耶律阿保机为了南下,为了对付幽州军,为了踏破卢龙,给我布下的死局。而现在,我偏偏入到了这局中!”
说到这,李从璟止住了话头,颓然坐回座椅上。
局势终于明朗,现实说明,耶律阿保机才是最隐忍、最不动声色,同时布局最大的那个人。
他是真正的雄主,他是真正在以天下为棋盘。
最可怕的是,他手握二十万大军,已经站在李从璟面前,并且举起了屠刀!
无力感包裹了李从璟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