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破阵(终)

仵作惊华 薄月栖烟 10313 字 2024-01-02

傅玦和戚浔听完,眼瞳虽暗,却也不觉意外,皆是沉默未语。

孙律看着他二人,又道:“御令已经送至其他几人府上,皆是大同小异,陛下又令我亲自来见你,若你心中不服,想来觉得我能劝慰你。”

傅玦默然片刻道:“我并未存天真之想,也没什么好劝,圣意已决,我等自当遵从。”

孙律点了点头,也不打算多留,“两日后,你仍监斩。”

他言毕便告辞,傅玦和戚浔将他送至门口,便见外间大雨不知何时已停,天边黑云堆叠,一派波谲云诡之象,但层云间隙又可窥见一线白光,像月辉将破云而出。

傅玦拥戚浔入怀,默立良久。

……

两日后至八月十八,连日秋雨虽停,却仍是个阴天,宣武门外重设刑场,孙律携三法司主官和傅玦同坐监斩台,驸马秦瞻,被再次押上了刑台。

刑场外百姓们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但此番,候时唱罪皆是顺遂,听见孙律所言罪名与上次一模一样,百姓们皆是纳罕,罪名既无变化,那为何前次会中断行刑?

疑惑不过片刻,行刑之时便到了,刽子手寒光直冒的刀锋重重挥下,一道血光之后,秦瞻的头颅“噔噔”落在了地上。

秦瞻之后,是秦氏其余三族,建章帝手下留情,只斩了直系十三人,饶是如此,刑台之上血色四溅,吓得许多胆小百姓不敢直看。

人群之中有年长者唏嘘,“这算什么?十六年前那场大刑时正值冬末,热乎的鲜血本该遇冷即凝,可那次死的人太多,血硬是从刑台上汇聚成溪流,滴滴答答的流在了地上,后来刑台撤去,地砖上的血色数月未除,与当年相比,还是开恩了。”

行刑后,尚要入宫复命,进了崇政殿,建章帝在御案后问:“何时让他们入宫面圣?”

傅玦敛眸道:“他们多有顾虑,还望陛下海涵,等此案落定之后,微臣再与他们入宫面圣,这些日子,微臣亦要寻回旧仆,也算对当年幸存于世的众人有个交代。”

建章帝沉默片刻,准了傅玦之言。

当天夜里,长公主赵沅便由禁军护送去了静缘寺。

数日后,王肃和朱赟将当年查办卫陆宁三家之案的旧臣寻了回来,浩浩荡荡二十几犯人被押送入京,又引得百姓们夹道围看,而拱卫司查办了当年三法司的几位主官,审问之后,卷宗密送建章帝手上,最终定案,未提及太后分毫。

时节入冬月时,这场因瑶华之乱冤案而起的朝堂动荡才进入尾声,谢南柯被问斩在城南刑场,建章帝又斩了当年的御史台大夫宋胜洲,而后查办了上下官员一百二十三人,令朝野俱震。

待行刑之后,赏赐给卫陆宁三家的府邸也拨下,长肃侯府和永信侯府未曾征用,原址奉还,陆氏的府邸已被赐给庆阳郡王,建章帝又在安政坊之中择了一座府邸御赐下来,到了此时,傅玦方才面圣,道陆家与卫家旧人将应召入宫。

冬月初七乃良辰吉日,大理寺上下无事,戚浔如往常那般早早来应卯,没多时宋怀瑾与周蔚等人相继而来,便见今日戚浔换了件从未见过的裙裳,发髻也比寻常繁复,虽仍然只缀以白玉簪,但整个人仍有些别样的隆重。

周蔚围着她啧啧打转,“今天是什么日子?莫非是你生辰?”

戚浔笑,“自不是。”

宋怀瑾轻嗤一声,“莫非是要去临江王府?”

话音刚落,一旁王肃打趣道:“再过几日,只怕要该去长肃侯府了吧,听说那两家旧宅,已开工数日,往后王爷就得换一处住地。”

宋怀瑾忙去看戚浔,“可是真的?”

戚浔弯唇道:“是真的……”

话说至此处,戚浔欲言又止道:“大人,再过月余,卑职也要换一处住地了,不过到时候,大理寺的差事还是一样的办。”

此言一出,在场几人俱是色变,宋怀瑾惊讶道:“什么?你这就要换地方?还没有三书六礼,你为何就要换地方?莫非……莫非王爷是纳你为妾之意?”

周蔚忍不住道:“就算是王府妾室,也只是妾室而已,戚浔你可想好了?”

戚浔听得一呆,很快又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们误会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事情有些复杂,如果我说,我其实并不姓戚——”

众人疑问地看着她,戚浔想着瞒了大家两年,总不好最后一刻才表明,于是硬着头皮道:“其实,我是永信侯府的小姐,也就是卫家后人。”

宋怀瑾几人先是一愣,继而面面相觑,忽然,周蔚先忍不住地爆笑出声来,“好你个戚浔,这样的话你都说得出来,你是卫家的小姐?那我还是陆家的公子呢!”

大家哄笑起来,宋怀瑾也无奈摇头,“你这是知道近些日子大家都在等着那两家后人面圣恢复身份,所以拿此事来逗我们?闹归闹,你入王府做妾室这事,我还是不太赞成,只不过,王爷身份尊贵,这难处我们也明白,你放心,就算你为妾室,我们也不会待你有半分轻视。”

戚浔听得哭笑不得,“大人不信便不信吧,往后你们便会知晓。”

见她一本正经的,周蔚笑道:“没错,骗人就得这样脸不红气不喘,还得将这套说辞坚持到底,你这样子,我怎么样也要相信那么一两个字吧——”

他这话又逗得大家发笑,这时,外头进来个守卫,“戚浔!临江王来了,说是来接你——”

一听傅玦来了,众人面色一肃,戚浔便对宋怀瑾道:“大人,今日卑职要休假半日,还请大人准许。”

宋怀瑾随她一道出去,其他人也都跟了上,到了此时,宋怀瑾还在道:“你便是做妾,也得是贵妾,也需要媒人上门的。”

戚浔笑意明灿,“知道了大人!”

说话间出了衙门大门,戚浔利落爬上马车,这时傅玦掀开帘络,出来的大理寺众人都连忙行礼,傅玦笑着道:“宋少卿对本王是否有何误会?本王从无纳妾之意。”

宋怀瑾老脸一红,未曾想到门内之语被傅玦听见,傅玦又道:“等戚浔乔迁新居之时,请大人上门饮宴。”

宋怀瑾一脸眯瞪,眼睁睁看着马车远去,某一刻,他忽然猛拍周蔚肩头,“去,骑马跟上去看看,看看王爷和戚浔是去何处的!”

周蔚莫名,“为何去看?”

宋怀瑾踢了他一脚,“让你去你就去!”

周蔚无法,只得催马跟上,宋怀瑾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有些凝重,站在门口动也不动,足足等了两炷香的时辰之后,才等到周蔚返回。

周蔚跳下马背,一脸惊叹道:“大人,王爷是带着戚浔入宫的,他们到了宣武门之时,等了片刻,又等来一辆马车,你万万猜不到马车上是谁,下来的竟然是巡防营的江校尉,还有个姑娘,我瞧着,似乎是广安街长福戏楼的那位玉凝霜姑娘——”

周蔚匪夷所思道:“他们后来一起入宫了!这是怎么回事?”

宋怀瑾听得面色几变,“我听说,今日是陆家和卫家后人入宫面圣之日,戚浔她说的,只怕是真的……”

……

崇政殿中,傅玦将戚浔三人这些年来的经历写成文书奉给建章帝,以达验明正身之效,建章帝一看戚浔和江默,竟都入了京中衙司,当下神色有些复杂,又看了一眼一旁的孙律,便见孙律面色也阴沉得厉害。

孙律猜到戚浔是哪家后人,却没想到她竟然是卫家小姐,而江默这个在他跟前晃悠的巡防营校尉,竟然是陆家公子。

他们都安然无恙的藏在他眼皮子底下,这个念头令孙律十分生气。

待建章帝问起戚浔仵作之职时,孙律道:“当时验尸之时,拱卫司上下都在旁监看,旁的不说,此事上绝无差错,陛下大可安心。”

事已至此,建章帝也只得认了,他本就大赦三家,如今见各有差事,且都是位份不高的差事,也懒得再动,一番大义凛然的说辞之后,又颁下许多赏赐,如此便将几人送出了殿门。

他们刚出宫门,几人恢复身份的消息便不胫而走,至日落时分,几乎整个京城都在谣传他们四人的故事,傅玦的生平早就被津津乐道过,如今被议论最多的,便是在衙门当差的卫家小姐和陆氏公子。

当天夜里,傅玦带着三人归府,先给简清澜请了安,又留三人在府中用晚膳,简清澜难得与众人同桌用膳,席间很有些感叹。

赐下的三座府邸,陆府簇新,江默与玉娘很快便能搬入新府,永信侯府和长肃侯府却还要修葺月余,少说得新年之后才能迁居,简清澜有心令戚浔搬入王府暂居,戚浔忙以不合规矩为由婉拒了。

兄妹四人苦尽甘来,这一夜围炉夜话,又都饮了几杯薄酒,至夜半时分,外头忽然飘起大雪,便都被简清澜留在府中夜宿,她先安排江默和玉娘歇下,待回到正院,便听闻傅玦将戚浔带回了自己院中,她略一犹豫,到底没再跟过去。

前几日下的积雪还未化,今夜又添了一层新雪,目之所及,皆是银装素裹,戚浔面颊绯红,脚步虚浮,一手提着灯,一手去接纷扬的雪花,踉踉跄跄地走在雪地里,每一次傅玦以为她要摔下去的时候,她却又稳稳的站了住。

“王爷,我好高兴啊——”

她一个旋身站定,裙摆在雪地上划出一道浅痕,身上的斗篷也歪了,她口齿不清地道:“终于等到了这日,待给父亲母亲,还有哥哥立下衣冠冢,便总算真的告慰他们在天之灵了。”

她微微转身看向东北方向,“侯府就在那里,前日进府门之时,我只觉侯府实在阔达的很,还、还不及师父留给我的院子看着舒服。”

傅玦上前将人揽在怀里,“自然不会令你一个人住在那里,如今看着空荡,将来总会有人丁兴旺之时。”

戚浔有七八分醉了,仰着头问傅玦:“等我们的孩子成为永信侯之后吗?”

戚浔的腰细如柳枝,傅玦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看见她微张的唇间呵气如雾,又见她面颊薄红,眼瞳水润晶亮,他喉头难耐地滚动了一下,“不错,你记性很好。”

戚浔唇角越扬越高,“王爷说的话,我都记得住……”

傅玦哪里还忍得住,低头便覆上她嫣红的唇,戚浔眼瞳骤然一瞪,手中灯盏“吧嗒”一声落在了地上,灯油洒出,烛光顿灭,四周忽而一片漆黑,只剩下远处的昏光朦朦胧胧地映出漫天地雪絮。

“灯笼,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