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正文完结【上】

将裴和渊放到屋中后,又有位身着袈裟,寿眉低垂的老僧人缓步行了进来。

见得那老僧人,吴启立马张大了嘴:“慧济大师?”

“阿弥陀佛。施主,又见面了。”老僧人笑意温慈。

听了些解释,比如知晓那毒药是被提前换过的,可吴启仍旧一知半解地去看关瑶:“少夫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便是我方才说的,要替夫君医那怪症,便特地也寻了慧济大师来帮忙。”关瑶答道。

“少夫人说的怪症,我信。可既是为了郎君好,又缘何不与郎君直说,非要来这么一遭?”吴启愤意又起,他红着眼控诉关瑶:“少夫人可知郎君这些时日连觉都没得好睡,经常整日里也吃不了一餐,便是全心在担忧着少夫人。却没想到一切竟是少夫人早便预谋好的!”

“我知晓,他是在意我的,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关瑶的指肚划过裴和渊冒了青茬的下颌,低声答道。

她这般答,倒让吴启憋的一肚子气发不出来。

半晌,吴启再问:“少夫人几时有的这种想法?”

“在我染疫时,知晓夫君有那怪症之后,我便与荣叔商量了这个法子。”

“那又是几时与二姑娘联络上的?莫不是很久前便与她搭上了?”吴启追问。

“不久,便是在上回,他在万汀楼碰到我的时候。”关瑶道:“是二姐姐先主动寻上了宋班主,我自宋班主那处摸着了些底,后头便靠宋班主与她通着信。”

“那,那少夫人是如何瞒过郎君的眼?”吴启的脑子开始有些转不过来。

关瑶笑了笑:“你忘了么?我向他要了岑田,岑田早便是我身边人了,只听我的话。我要让岑田做些什么,故意避着他,他是很难知晓的。”

吴启眉头一跳,联想道:“所以府里那场火,也是少夫人?”

“那是孟澈升当真想掳我去作质,我与二姐姐便将计就计,筹划了今日这么一出。反正孟澈升,早晚是要除的。而若大师施术时倘那孟澈升还活着,这过程便徒增危险了。”

关瑶替裴和渊理过衣领,又抬头看吴启:“孟澈升安排在城郊的那批隐卫,想必已经被你们给处理了?若孟澈升未死,他今日势必要在大虞皇宫杀个血流成河,对不对?”

吴启瞠目。

关瑶知晓自己猜对了,她弯了弯唇,故作轻松道:“若是他遭遇不测,便要血洗大虞皇宫……他可有说,若我还活着,到时要怎么对我?让我和孩子给他陪葬,还是送我剃度出家?”

这话吴启并不敢接,唯有沉默以对。

“我不瞒你,今晚我确实有赌的成分,幸好……赌对了。”关瑶歪了歪头笑道:“若是不成功,他总不至于知晓我做了些什么,不来这么一出,他醒了怕是又要发作。”

顿了顿,关瑶又问:“他住书房的日子,我在娘家的日子,他总是不敢安睡对不对?”

吴启先是怔了怔,须臾点点头:“那时郎君与我说过,若他睡着超过半个时辰,便将他推醒。”

“眼下你知道他为何那般了?”关瑶眼里失了下神:“因为怕自己睡着时,悄无声息地,被另一个所取替。”

多数关口,相较温吞的裴和渊,根本压不过暴戾的另一个自己。而为了意识不被夺,他只能靠长时的清醒来维持。可身体消耗过了度,总还是会被寻到空子,而遇到情绪难抑之时,便让另一个轻易给夺了意识。

她不想让他永远割裂地过一辈子。总在挣扎,永远在和另一个自己抢夺意识。醒来又要为另一个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而嫉妒,痛苦,甚至发狂。

更不愿她如上世那般,成为无数人的噩梦。

“差不多得啦!还唠呢?”一旁的夏老神医插嘴赶人:“再过半拉钟人都醒了,都出去出去,别打扰我师兄作法。”

慧济大师上前,手中不知打何处变出个人形的草耙子,正往那草耙子上贴符。

“郎君方才吞的不是符丸么?还要作法?足够安全么?会不会有危险?”吴启发出连串疑问。

“啧。祝由术!懂不懂?要让他睡得妥妥的,把他送到以前去,让他……害,总之让他自己变回个正常人!”夏老神医不耐烦的挥手:“跟你们说也白瞎,滚滚滚都出去!别搁这儿碍事!”

将被赶到到门口时,关瑶忽回头问了句:“大师,我能和郎君一起么?”

慧济大师身形一顿,朝她望来。

关瑶掐了掐手心,继续道:“若我与郎君一起入那长梦,能否帮到郎君什么?”

“小瑶儿!你缺心眼子呢?别跟这扒瞎!”夏老神医连忙去阻止她。

慧济大师却问了句:“施主可知晓,尊夫为何会变成这样?”

这句问的背后有些沉重,关瑶沉默了近半柱香的光景,才点了点头:“大概知晓。”

没有谁面朝黑暗,只是因为被光明压迫所向。在她所知的他的过去,她是曾经试图寻过答案的。若然没有预料错,应当如她所想无差。

慧济大师竖起掌道:“如此,贫僧自然可助施主一道入梦。只是施主若参与其中,届时种种走向,便要劳施主多多费心了。”

“嘿!老秃驴你还劲儿劲儿的,干嘛非要搭拉她?嫌热闹不够大是不是?”夏老神医急眼了,又喝斥关瑶道:“丫头胡说什么?不成!我不答应!万一醒不来咋个整?我要被你外祖母活活拍死!”

“还会醒不来?”被夏老神医说脱了嘴的话攥紧心神,吴启脸色大变,立马去看关瑶:“少夫人!风险这么大你也要让郎君试么?你如何忍心呐!”

“瞎嚎个什么劲?谁让他那么邪乎?还不治?真不治早晚有一天要出大事!”夏老神医上去便赏了吴启一个爆栗:“你以为两个能和平相处?我告诉你!这么争来夺去的,最后搞不好就变傻子!哪个都不记得的傻子!”

便在这时,关瑶直接返回了榻旁:“既有风险,那我便与夫婿一起担。”

“小瑶儿!”夏老神医怒目。

关瑶对夏老神医笑了笑:“我意已决,荣叔不必浪费口舌了。”

夏老神医气得直咳嗽。

慧济道了声佛号,最后说了句:“贫僧必要提醒施主的是,此梦一入,不知几时方能醒来,施主可要想清楚了。”

“我已知晓。”关瑶抚着小腹,面容恳切地对慧济大师请求道:“烦请僧师,也为我作法。”

---

进入裴和渊的记忆,便是要助他改变一些旧事的走向。

按慧济大师的话,便是要除掉迷浊与嗔执,破开他的心障,不让乖戾的那面有出现的机会。

而若是成功,则他再度醒来后,便只是那个端正雅致的裴三郎。

虽然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成功,但关瑶想试试。

与裴和渊昏倒前的感受相似,吞下符丸后,关瑶的头脑重重麻痹了下,顷刻间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关瑶被一阵鸡叫声与狗吠声吵醒。

睁开眼,却见得自己立于一汪湖水之前。

与那夜翻滚着将人吞入腹中的怒嚎模样不同,这片水面平静许多,仅能见些细小的涟漪带着金波跳荡。

关瑶反应过来,自己在江州。

村落与她曾梦过的那个场景差不太多,一片茅草盖顶的屋子,黄泥堆成的矮院墙,以及眺目可见的田地。

关瑶本待直接去寻人,可遇着个过路人投来的奇怪目光后,关瑶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的这身装扮,在这处是多么的格格不入。

想了想,关瑶先是把自己的首饰卸下,寻了个面相老实的农人雇了牛车到镇子上,于最近的当铺把首饰给典当了,再买了套粗布男裳和简单的描容工具。

关瑶易妆的功夫自然比不得湘眉与喜彤,只能稍做改容。可幸好她眼下怀着胎,身子套在宽大的男裳里头,倒很有些吃多了酒肉大腹便便的模样。

回到梨台村后,关瑶问路问到那卧着条老狗的人家时,正巧听到个要帐的骂骂咧咧摔门而出。

而如梦中那样,只有小裴郎君一个人在家。

本要上门关门的小郎君被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吓得愣住了。许是极少见生人,他两手攥着袖子不安地向后退了几步,与关瑶大眼瞪小眼。

半晌,关瑶主动撑着膝盖,俯低了身子问:“小娃娃,刚才那人来寻你阿爹要什么帐?”

“他说我爹爹欠他赌债……”小郎君没半点提防心,问什么就老实答什么。

赌债……

关瑶若有所思。过了会儿,她朝小郎君笑道:“你吃东西了么?”

小郎君下意识把手捂在扁扁的肚子上,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人。

关瑶自怀中掏出个油纸包来,朝他递了过去:“这是我刚才在街上买的油饼子,我吃了两个肚子塞不下了,现在天儿热放久了要馊,我也不乐意再揣着它。你帮个忙,帮我把它吃掉好不好?”

猪油烙的饼,里头搁了许多的料,饼身还撒着不少的芝麻粒,闻起来喷香喷香的,令小郎君下意识咽起口水,本就空寥寥的肚子也立马唱起戏来。

可饶是如此,他仍迟迟不敢伸手去接。

关瑶暗自叹了口气,想起她夫君这时就是个胆小的怂娃娃,便打算把饼给递到他手里头去。

可关瑶才往前走了一步,人却被猛地推了一把,手上的油纸袋也被人截走。

关瑶才稳住身形,便见个小身影从自己身后蹿出来,冲裴和渊哇哇乱叫:“你傻不傻?不认得的人给的东西不能随便吃!多少人都是这么被花子给拐走的,你没听过么?!”

话毕,又转身恶冲冲地对关瑶威胁道:“喂!你是不是拍花子的?你赶快走!我可告诉你,我师父是江州鼎鼎大名的武师,我武功厉害得很,一拳能把你打飞!你不许骗他!”

关瑶看了看在日阳下发着光的小秃头,又望着他削瘦的手腕和那果子大的小拳头,沉默了下:“你是不是叫席羽?”

“?”小席羽愣住,倏尔越发警惕起来:“你谁啊?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我是你师父的朋友。”

“乱讲!我师父才没有朋友!你一定是骗子!”

“你师父是卖艺的路岐人,前几个月在这镇上过世了。”关瑶戳破小秃头方才唬人的话,又瞥了眼他抓在手上的饼子,自怀中掏出另一包来递给裴和渊:“那个给他吃,这个你吃。别怕,我不是坏人。”

见对方仍是不接,关瑶便直接在那饼上揪了个角,自己先嚼了咽下一块,再眨眨眼道:“看,没下药吧?你要还不放心那咱们一起吃,你一口我一口,成不成?”

她上前,想在小裴郎君跟前蹲下身来,奈何孕肚在大衫里头顶着,要蹲还真有困难。

关瑶故作苦恼:“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刚才真的吃太多了,现在蹲都蹲不下去。”

小裴郎君善良又识相,立马撒开小短腿,去檐下搬了个小马札给关瑶坐。

一旁的席羽警惕也渐渐消了些。他拿着手里抢来的饼子在鼻底下嗅了嗅,随即发出极大的口水吞咽声。

关瑶察觉到他的偷瞄,也没回视,只撕了一大块的饼递给小裴郎君,再对席羽道:“放心吃吧,我本来就是你师父写信叫来找你的。况且我要是拍花子的,给你俩个小瘦包拍走还要倒贴饭钱,多不划算。”

席羽挠了挠后脖颈,终是抵不住肚子里咕噜噜的叫唤,张口咬了饼。

小孩子说哄是真的也好哄,不过一饼之交,俩人都信了关瑶真就是席羽师父的朋友。

关瑶坐在小马札上一下下地撕着饼子。小裴郎君吃相斯文,细嚼慢咽的吃法也十分养生,不时眨巴着眼用好奇的目光看关瑶。

而怀着孩子给孩子爹喂食的关瑶,一边和两个小娃娃说着话,关瑶又在心头默默掐了掐日子。

既然他跟席羽认得了,那么在这之后不久,罗跛子便会因着无力偿还债务去卖妻鬻子,而这件事后,仅有几岁的裴和渊,便会将罗跛子推入水中……

人在被逼到绝境之时,总会闪现些极端的想法。

关瑶意识到,自己必须要想想法子,不能让后头的事情发生。

他不该承受那些,更不该为了个毫无人性的畜生而逼得自己去做那种事。

当时,他肯定是挣扎过的,后来也肯定是因此而痛苦过的。甚至这件事,成了他一辈子挥之不去的阴影。

于是,在那份惊惧与痛苦之中,他便分出了另一个自己,反复告诉他那样是对的,是那罗跛子该死。

唯有这样,方能减轻那份痛。

所以那个雨夜,应当便是他扭曲的源头。

“阿崽。”

温柔的唤声打断吃饼的三人,一名扛着锄头的妇人走了过来。

“阿娘!”方才还乖乖坐在凳上的小郎君立马起身奔了过去。

妇人一手扶住他,身子往旁边避了避:“阿娘扛着锄头呢,当心伤了你。”

小郎君乖觉地点点头,又指了指锄刃勾着的竹篮,稚声稚气道:“我帮阿娘提篮子。”

妇人爱怜地抚了抚小郎君的头,又揪着衣角替他拭了拭油呼呼的小嘴,这才看向出现在自已家里的陌生人。

与此同时,关瑶亦在打量着妇人。

一身打着补子的粗布麻衣,头巾上还沾着些地里的土灰,脸色蜡黄,嘴唇也干燥得有些翻皮。骨相倒是规整甚至算得上秀丽,看人的眼神也是温和如春的,怎么瞧都是个没有心计的乡村妇人。

可就是这么个人,自私地将刚出生的孩子与旁人的调换了。

倏尔,关瑶又想起这妇人的死因来。

提起这事时,裴和渊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带着银子寻了阿嬷,阿嬷便和我一起去赎阿娘,可是我们到的时候,正好碰到她上吊自缢。”

彼时,他还朝她勾了抹古怪的笑:“娘子可知上吊之人死态如何?下颌被布绫勒着,整个身子在半空悬着,稍微碰她一下就摇来晃去,像在荡秋千。可荡秋千怎么不会笑?脸怎么会白成那样?眼珠子又怎么会凸成那般?”

……

许是见关瑶久不说话,那妇人试探地说了句:“敢问……您是?”

关瑶这才回过神来,正想答话时,嗦着手的席小秃头从她身后钻出半个脑袋,代替答道:“他是我师父的朋友,姓关,特意来这里蹲我的。”

妇人这才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又放下锄头朝席羽招手:“小羽儿来,婶子今天挖了些芋艿,你带两个回去吃吧。”

“哼!我才不要。”席小秃头很有骨气地拒绝了:“被罗跛子知道了你们又要挨骂,跛子还要拿棍子打我噶!”说着,他得意地戳了戳关瑶,美孜孜地咂咂嘴道:“有他在我以后再饿不着啦!你瞧,我十个手指头全是油星儿!”

在小秃头嘬手指嗫得津津带响的动静中,关瑶上前几步,秉起手道:“敢问阁下尊姓?”

应当是不曾听过这样文绉绉的礼貌询问,妇人有些赧然:“我姓高,我娘家就是那头高家村的。”

“高婶子。”关瑶定下称呼,又笑了笑:“敢问婶子可知,这村里头哪处能赁到住处?”

“你没地方住吗?”席羽插嘴道:“你不是有钱吗?没有钱你找我干什么?你不是跟我师父一样,又想让我耍猴练功吧?我可不干!”

“……”关瑶用掌根把这聒噪的小家伙给推回身后,对高氏道:“不瞒高婶子,在下是庆城人,来之前听说江州的绣品很是出名,方才沿路也见不少人在穿针引线的,便想在这处收一些回庆城去卖,也不算白来这一趟。”

说话间,关瑶忍不住用余光去瞄小裴郎君。

他正牵着那高氏的一片衣角,小小的身子紧紧贴住高氏,举止间明显对高氏有浓浓的依恋。

而这依恋在关瑶看来,却是分外的刺眼。

定定神,关瑶听着高氏的回答:“关公子可以去村长那里问一问,看能不能到村里的祠堂里头住着先。”

高氏面上挂着歉意的笑:“我要赶着烧午饭,不然便亲自带公子过去了。”

关瑶趁机问:“可以让贵小郎带我去么?”

顺着关瑶的目光,高氏才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儿子。

她蹲下身子,摸了摸儿子的头,柔声道:“阿崽带这位公子去村长家,阿娘一会儿在灶膛给你埋两个芋艿吃,好不好?”

小郎君点头应了,又懂事道:“一个就好了,我和阿娘分着吃。”

“——吃什么吃!白天到晚就知道吃!”

恶声恶气的大嗓门响起时,母子同时打了个抖震。而不用回头看,关瑶也知道,该是那罗跛子来了。

果然,有个右足微跛的汉子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只和关瑶在梦中见到的不同,他身上并无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