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和离

她像被裹进蒸气正足的竹笼子,又像成了个糯米团子被人揉圆搓扁,耳旁嗡嗡隆隆时而有声,时而无音。

模模糊糊之中,好似听有人用极带阴气的声音说了句,留杨绮玉一条命慢慢作践,不能让她死得太轻易。

也就大致听得这么一句不甚清楚的话,关瑶便被封闭了意识,滚入无边暗浪之中。

轻轻重重,沉沉浮浮,被拆吃入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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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金明殿。

天子离席去了别处宴厅已有许久,臣工们自然少了许多顾虑,这会儿金明殿的宴厅中,四处都是觥筹交错的场景。

靖王这处,江丘安正与他报着适才听来的事:“……几名宫人合力将九皇子拉开,这才没有出大乱子。”

靖王拉下脸斥了声:“真真是虚长几岁,那混账东西总是不知容让!”

江丘安据实道:“也不能全怪世子殿下,九皇子着实是个脾性暴的,属下去时,都见他险些亮了短刃欲捅刺世子。”

再怎么闹,确实也不该持刃相向。

靖王面色有些难看,却还是压下心中闲气道:“算了,岳儿毕竟还是孩子。不管怎么说,隽儿总是当兄长的。让他肚量大些,莫与岳儿一般见识罢了。”

话毕,靖王转向适才正叙谈着的裴和渊,叹了口气道:“崔司成之事,你节哀。他尚在世之时,总称你作得意门生,道你定是我大琮良才,只可惜……”

“承蒙王爷与老师错爱,晚辈已是铭感五内。”裴和渊揖着手,神色恭敬。

靖王温和地笑了笑,复又想起什么似的,问了句:“适才好似不见你在厅中,是去了何处?”

“听人来报,说是内子身体不适,晚辈便赶去探看了下。”裴和渊回得极为从容。

靖王点点头,欣慰道:“早便听闻你夫妇二人意笃情深,是一对难得的眷侣。”他感慨着:“一眨眼,你都成婚娶妻了,想来过不了多久便能为人父,若老伯爷还在……”

话到此处,还是苦笑着转言道:“日后仕途之上若有何难处,只管与本王说。本王虽不常年在顺安,力所能及之事,定然不会推脱。”

裴和渊顿了顿,随即恳言道:“晚辈正有一事,想向王爷请教。”

“何事?”

“先父出事那年,王爷也在宴中,可否劳驾王爷与晚辈说一说那日的事由经过?”裴和渊半敛着眸,瞧不清目中情绪。

靖王恍了下神:“怎突然这样问?此事你不是早便知晓了么?”

裴和渊抬起眸:“按晚辈所晓,四年前陛下寿辰设宴于琼林苑围猎,家父被‘钦点’上场开头箭,为后辈们作表率。却不幸惊了马,又逢突发心疾,因御医营救不当而死。”

靖王与之对视,仍是不明他说这些的缘由。

默了几息后,才又听裴和渊缓声继续道:“除了先前的府医,晚辈走访过曾给家父看诊过的医者,包括几位随军的军医,亦翻阅过家父所有诊籍。家父,根本无有心疾。”

心尖猛然一悸,靖王重重怔住,半晌回神道:“你,你说什么?”

“王爷!!!”

一声疾唤猝然响起,打断靖王与裴和渊的谈话。

宴厅之外,奔而来的小厮文运双膝一软,伏跪在了槛栏处。

他双目圆睁,几度张嘴唯见泪流得更欢,那牙齿磕磕乱打,嗓子却如失声般什么也说不出来。

靖王心下一跳,阔步上前沉声问道:“何事作慌?”

足有几息,文运才自喉中挤出句话来:“王爷!世子、世子没了!”

一声出,嘈杂退,四下无声。

在小厮文运的带路下,靖王很快便到了僻静的一处宫室前。

抬脚踹翻几名欲行拦阻的宫卫后,他几步便跃上了阶。

甫一入殿,便有血腥味扑鼻而来。靖王先过槛栏的脚,踩到把剑。

那剑脱了鞘,显然是自持剑之人手中甩飞到这处的。

靖王弯下腰拾起那剑,摩挲了下剑柄熟悉的兽纹。

这剑,是贺荣隽加冠那年,自他手中讨去的。

壁带之下薄幔飘展,泻地的,沾着血雾之气的月光之中,靖王一步步接近内室。

三步,两步,最后一步。

薄幔之上星星点点,俱是溅起的血斑。

入目,便是大滩的血污,于那血污之中,直挺挺地躺着个贺荣隽。他双眼睁着,嘴亦是大张着,似前一息还在激动地想说什么。

而倒地的画屏之后,瘫坐着个面如金纸,衣衫不整的杨绮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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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瑶醒于翌日天光未亮,而外头,已然翻了天。

四月的宫宴,终是为这大琮添了一桩皇家秘辛。

死了位亲王世子这么大的事,自然没几日便传遍了整个顺安。

轼君这样大的事,臣工官眷自是严加约束小厮仆妇不得乱谈,可再是命令三缄其口,却也挡不住流向闾巷间的各色揣测。

传言中传得最广的,不外乎两桩。

当中一个,说是因着生了口角,九皇子失手错杀荣世子,而天子护子心切,便先给荣世子安了个轼君的罪名。

另一个,便道是荣世子妃与人偷|情,正正被荣世子撞破。荣世子素来是个脾气爆的,岂容头上戴那绿头巾?当即便欲斩杀奸|夫,却不料反遭丧命。

而那所谓的奸|夫,便是当今天子。

据此又有人推断,道是天子早便与这位侄儿媳妇看对了眼,因而年年借那寿筵私下亲呷。被发现后,便先下手为强,杀了侄儿不止,还要往侄儿头上扣罪名。

而宫宴当日,更有人见得那杨绮玉辱骂管眷,而天子却偏向那杨绮玉的佐证。

在这般的流言之下,渐渐开始有声音指摘天子行事荒唐,私德不俭。而联合贵妃受宠之事,又指斥其耽湎玩饰,被女色迷了心志。

痛失爱子,靖王一夜银发,几日都开不得口。

而杨绮玉身旁伺候的丫鬟沉了湖,她本人则被关在靖王府某处寻也寻不见的院落里头。听闻靖王妃对她恨之入骨,使了不少手段折磨这个儿媳妇,又总吊着她一口气而不至于死。

便在这纷传的流言之中,某个宁静的夜晚,靖王爷忽率领拓燕军在东昌门发动了一场宫变。

而好巧不巧的是,宸帝当晚突发急病,还未来得及对上这场宫变,便猝死于东华宫。

便在朝臣哗然之际,靖王爷亮了一封先皇遗诏,道那皇位本该是传予他,是先皇篡改旧诏夺弟大位在先。而靖王本不欲公布这些,但先皇罪行诏诏,不仅宠信方士,还任由他们在民间虐杀小童只为取脑髓制那长生之药,私德已是败坏至极!

旧诏有老臣佐证,宫阁中的一众方士域僧更是直接认了罪。种种证据甩于朝堂之上,竟无人能挑得出错来。

朝堂胶着之际,又逢大琮在上宁关赢了北纥的捷讯传来。

才一仗,便将北纥打了个屁滚尿流,活捉了北纥之王。

那领兵之人正是靖王幼子,贺博正。

传位旧诏,先帝劣证,靖王府之功绩,种种种种,似乎天都在助靖王即位。

不到一月光景,大琮的天,就这般变了。

新帝即位后,裴和渊被升了位阶,自御书苑代诏官升为侍御史,极得圣上青眼。

按说这般宠臣新贵,怎么也会忙得见首不见尾极少着家,可裴和渊却格外有空。

他从不参加任何私邀的宴局,即使是宫中的宴,那也是能推便推,镇日记挂着回府陪娘子。

这日亦是。

夕阳才淡下,裴和渊便负着手悠哉悠哉地回来了。

容知院内,早便听得报信的关瑶立马把手里的东西塞了个干静,再蹬开脚上的鞋,趴去软枕上随便抓了封书信在看。

故裴和渊进得内室时,便见关瑶正锁着眉翻动纸页。

而室中那一股墨香味,想来便是由她手上的书信中来的。

“娘子在看什么?”裴和渊温声问道。

自那日宫宴后,不和莫名消解开来,关瑶倒也不再冷着脸对他,二人间一幅和好如初的模样。

只关于吵架的祸因,谁也再没提过。而那夜宫宴发生的事,关瑶也没问过。

这会儿听裴和渊问及,关瑶便直接把信给他看。

裴和渊接过略略扫了几眼,见是关贵妃自宫中写来的信,上头道是一切都好,让关瑶不用记挂。

裴和渊坐到榻上,抽了关瑶卧着的软枕,将人移到腿上,安抚她道:“娘子放心,贵妃娘娘与七公主殿下都不会有事的。”

这样大的变故在前,关瑶自然担心着贵妃与贺淳灵的安危。前几日得了这信后,一颗心好歹是放下去了些。

不然,也不会想着筹划自己的事了。

她枕在裴和渊腿上,掀大眼问:“夫君不是要去参加宝津楼参加晚宴么?怎么回来了?”

“还有两个多时辰,不急。”裴和渊一边说着,一边替她理着鬓发。

还有两个多时辰,这两个多时辰,他还要做些什么不成?

这般想着,关瑶拿眼偷偷瞄他,结果被抓个正着。

“娘子看我作甚?”热气拂腮,裴和渊低头磨着她的鼻尖:“娘子想与我一道去?”

“我才不去,”关瑶扭开脸:“我跟那宫里犯冲,再不想去了。”

提起这事,裴和渊声音亦有些发沉:“别有用心的宫婢,贵妃娘娘已将人发落了,娘子莫要再记着这些不好的事。”

关瑶自然知晓裴和渊所指的,是芦枝。

据她阿姐所说,那芦枝是嫌她阿姐平日里对她不够好,心中生了些怨,便一时鬼迷心窍起了歪心思想害她。

可就算真是这样,那夜突然出现的吴启,还有那奇奇怪怪的冰室又是怎么回事呢?

关瑶咬了咬唇,终是摁下心中的疑问。

算了,也没什么好问的。

“娘子,”裴和渊轻轻刮了刮关瑶的脸,忽问道:“娘子可想离开顺安,去旁的地方?”

陡然听了这问,关瑶呼吸窒住,就连心跳都漏了一拍。

这厮……莫不是知晓了什么?

她露了什么马脚么?

片刻后,关瑶竭力稳住心跳,试探道:“夫君是说……要去哪里?”

裴和渊笑得温和:“听闻大虞的宁京城风景极盛,迟些日子待我向圣上赊请些假期,带娘子去那宁京游玩一段时日,可好?”

关瑶心念一松,继而嘴角微抽。

宁京城,那可是在邻国的大虞,说得跟郊外踏青似的轻巧。

听关瑶含糊应了两句,裴和渊也没再多提这事。抱着她静静待了两个时辰,这才换了套衣裳进宫去参宴。

衣裳,是关瑶亲自给换的,末了还牵着裴和渊的袖子一路跟到院中,颇有些依依不舍的感觉。

这样黏人,裴和渊矮身将关瑶抱住:“我早些回来,给娘子带横北街的鹌子羹可好?”

关瑶鼻尖抵在他的胸膛,将脑袋微微倾了倾,正想说自己最近口淡得很,吃什么都提不起胃气来。可转念度忖了下,却又攀着裴和渊的脖子哼哼唧唧道:“我想吃房记的凉米糕,还有永泉街的旋炒栗壳。”

两家都在离宫殿数十里之外,这便是要裴和渊绕上半个顺安城,去给她买零嘴了。

娇滴滴的小妻子挂在自己身上撒娇放俏,哪个男人不为之摇撼,又怎么说得出拒绝的话来?

裴和渊拍了拍关瑶的臋,爱怜道:“好。”

片刻温存与厮磨后,裴和渊被关瑶送到了容知院门口。

而裴和渊不知的是,在他离府后不多时,关瑶便提着裙飞快跑进内室,招呼湘眉与喜彤忙活起来。

她早就想清楚了,这个夫君自从失忆后,便不再算是她最初想嫁的那个夫君了。

现在的这个夫君,让她感觉到腻味,难以招架,且隐隐惧怕。

要不是那日宫宴突然生了变,她也不会拖到今儿才行事。

往盒子里装着留下的东西时,关瑶最后再看了一眼这间寝居,老成地叹了口气。

这样的裴三郎君,她横竖是无福消受的了。

湘眉与喜彤二婢早便知晓自家主子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是以听得关瑶要做的事后,也只是把惊讶往肚里吞,便无声地跟着忙活了。

反正劝,也是劝不住的。

为了走得顺当不被怀疑,关瑶连衣裳钗环都没有拾捡,略略收拾了下,便带着二婢正正当当自大门溜了。

她走得神色自若,伯府下人还道她是要跟着去参加那庆功宴,也便没多留意。只个个就差没有点头哈腰地问好了,毕竟他们府里的三公子,最近身价可是水涨船高。

关瑶也扮得若无其事的模样,一路泰然得很,而在上了马车后,便立马让那马车往码头去了。

听她催得急,车夫便也赶得快了些,马车起势时关瑶一个反胃,险些呕出些什么来。

“小姐没事吧?”二婢急忙拥过去关切。喜彤皱眉道:“想是马车赶得太快,颠着小姐了。”

关瑶抚顺着胸口,接过递来的茶水顺了顺胃,这才摆手道:“没事,赶得快些才好,不然误了船时。”

她撩开窗口小帘向外去看,见得临昌伯府,已有了一段距离。

天际夜星耿耿,月色青白皎洁。

街头檐角的一提灯笼飘飘扬扬,像极了圆月下头坠着糖葫芦串儿。

待裴和渊自宫宴回到府中时,见到的,便是一派漆黑的容知院。

黑阒阒静悄悄,如入无人之地。

而明明几个时辰之前,他的小娇娇还站在这院中与他脉脉情长。

以往就算他有回府较晚之时,即便内室熄了灯烛,在外守夜的关瑶的丫鬟总是会在檐下留盏照灯。可今夜,那一双丫鬟却也不见身影。

吴启心中生奇,快步入得房内去燃灯烛,给他家郎君照视。

原本一心想着快些回家陪娘子的裴和渊,这会儿脸已如密云般绷紧起来。

迈着长腿入了内室后,见得室内空空荡荡,但见那圆桌之上,放着个极显眼的宽大锦盒。

裴和渊一步步接近那圆桌,“啪嗒”打开外扣,再缓缓挑起了锦盒。

入目见得的,先是一叠厚厚的银票。

那些银票面额极大,都是几百上千两的,就着那厚薄粗略一数,起码有个上万两。

裴和渊看也没看那些银票,不言不语地一张张往外拾着。最终,见得了被掩在最底下的一张宣纸。

那宣纸之上,有着刺目惊心的三个大字——和离书。

震惊得缩起肩膀的吴启没能控制住,偷瞄了两眼,但见得那最为扎眼的几句:自此夫则任娶……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而立契人那处不仅有亲签,还有枚鲜红的指印。

夜风经窗灌入内室,吹得银票四散。

吴启蹲了身子去拾,见得当中一张千两银票之后写了一行字。

翻转来看,先是一个“夫”字被涂得只剩边角,旁边改写的是:祝三郎寻得名医,头疾早日得复。

吴启硬是被哽了一下。

这是在说他们郎君脑子不正常,让去瞧瞧脑子的意思吧?

他们少夫人……可真敢说。

“郎君……”吴启轻手轻脚将那银票放在桌面。

裴和渊缓缓侧头。

上下扫视之间,他的瞳孔越来越暗,眼底戾气急遽翻涌。

和离书被抓在掌中一下皱成了狼狈的纸团,裴和渊抬脚便欲向外行去。

那一身翻涌着的煞气,连吴启都不敢跟着。

可不知怎地,裴和渊才走到槛栏之前,脚下忽一个不稳,伸手扶住了门框。

吴启在原地愣了片刻后,待要上前去扶时,却见自家郎君以手捂住胸口,蓦地自喉中吐出一口血来。

鲜血喷地,裴和渊躬着身子原地踉跄几下,便向后一仰,直撅撅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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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自此夫则任娶……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摘自敦煌出土的唐代文献:放夫(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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