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只是个涕泗乱洒,活活沾湿了一条手帕,又换上一条,这才淅淅沥沥止住哭,只是垂眸抹泪。徐徐抽咽中,散尽的那些诡论又随沉香重聚而来,压得她更不敢抬头,生怕一提眼,就瞧见他冷漠的神色。
霜月半升,直等她哭得灯残影碎,小丫鬟才敢进来奉茶。宋追惗执了冰裂浅碧汝窑盏呷一口,又举至她眼下,“先喝口茶润润嗓子,还有多少哭的慢慢哭,我听着,横竖夜还长呢。”
引得张氏斜了眼角嗔他一眼,泪水似乎又将她眼角的细纹熨平了。一时间,她又哭成了从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贵妇人,“我不喝,我问你,你怎么想起今儿过来了?”
“我才说了,我原就想来的,”宋追惗搁了茶盏,将她从膝上提腰落榻,替她扶正两鬓颠歪的珍珠攒对凤步摇,“就怕你找我闹,眼下可闹不得,再过些时景王就出来了,想必又要同你那表哥争个你死我活,你也体谅我的苦心,将你放在这里,免得你又惹上这些是非。”
黄灯宛若碎金,将张氏一晃,晃得她头脑灵光,她睇着眼前这个星明月朗之人,陡然想探一探他的心还剩了几丝热血,便绞了手帕,佯作嗔怨,“哦,听这意思,倒不是为你那儿子将我关在这里,是因我表哥了?”
簌簌烛影,追光而上,见他眼里兜着半沉星辉,“都为、都为,说到底,是为了咱们一家子能平平安安的。你只管安心熬过这些日子,让我对濯儿、对朝廷有个表态,就算得上是我的贤内助了,成不成?”
真真假假,莫如抓不住的流萤飞霜,可眼下的红髹金器、碎齑时光是能抓住的。那些骗或哄,起码都是一字一句珍重道来的。张氏骤然想通,故而轻答,“成。”
这夜没下雪,只有浓雾迷蒙、如梦如醉,螭龙沉在绿檐,沉在那些自欺欺人的残梦里。
残梦不醒的楚含丹才忙过烟兰,还不及她坠胎,便奔袭进花梢亭下。那亭子旁边儿栽了两棵骨里红梅,殷红似血。
她到时,明珠正捏着花枝剪剪下来一枝,遥遥朝槛窗内独坐的宋知濯回望,掣一下霜白银绣对蝶穿花的狐毛斗篷,捧着花儿一笑,“这枝好吧?就插在南墙长案上那个瘦梅瓶里,早晚我一念经就能瞧见。”
“好,”宋知濯也豁牙对笑,眼中星辉如火,“剪完就快进来吧,外头冷得很。”
旋裙间,明珠就瞧见院门槛外站着的楚含丹,仿佛是跋涉三千里风雪而来,疲累得木然,她忙迎她,“二奶奶快随我进屋坐,外头冷得很。”
她一如往昔精致,描眉施粉,胭脂映雪,穿着大毛氅,里头裹了银红蜀锦短褂,一行跨进门,一行将笑靥重聚,“上回听你说知濯好了,我来看看,你用过饭没有?”
原是想问“你们”,可词悬在舌尖,竟似悬了根刺,随刻有戳破血肉的风险。
“刚用过,”明珠捧着那枝骨里红梅,印在脸上点点胭脂光,天然粉黛。她既然同她说了宋知濯的“哑病”已好,自然就不惧她来。脆生生一笑,引着前路,“二奶奶来得正巧,我不会插花,二奶奶教教我?不知我这枝梅花儿要配别的什么花儿才好?”
楚含丹的眼早飘到那隔着无数贪嗔痴的槛窗内,匆匆将一指随手指向石径一边,“折两枝那白山茶吧。”
说罢她自拖裙而去,将明珠暂留在霜露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