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沈初海就立在赵氏的牌位前,他面容冷凝,神情哀伤,瞧见沈娇推门走了进来,才厉声道:“孽障!还不跪下认罪!”
虽然早就猜到了他会质问她,沈娇心中还是难掩失望,她眼睫颤了颤,扬起了白净的小脸,“我何罪之有?为何要认罪?”
沈初海没有一把捏死她,都是看在发妻辛苦将她生下,又苦苦哀求,让他待她好点的份上,见她死不悔改,他气得手臂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恼得直接失了理智,抓起桌上的贡品就朝沈娇砸了去。
“你竟然还敢狡辩?谁给你的胆子?”
沈娇没有躲,任果子砸在了身上,奇迹的是,她竟一点都不觉得疼,连小时候的老毛病都被他砸好了。
小时候的沈娇,每次瞧见爹爹,心口都闷闷的,时常堵得发慌,她也想让爹爹抱抱她,哄哄她,磕伤时,想让爹爹像给姐姐吹伤口那样,给她吹一吹,晚上睡觉时,也想让爹爹给她讲故事,被夫子夸奖时,同样想让爹爹夸她一句娇娇真棒。
每次失望落空时,她心口都堵得发慌,时常喘不过气,按理说,这次她也应该堵一堵才是,然而,她却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望着面前男人怒气冲天的模样,她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她确实也笑了,唇角微微弯了一下,“这里供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父亲在这里发飙恐怕不妥吧?”
少女五官柔美干净,一双眼睛也清澈见底,只看外表任谁也瞧不出,她竟这般卑鄙下作。见她还有脸笑,沈初海气得手都有些抖,“你、你还知道这里供奉着列祖列宗?当着祖宗的面,你犹不知悔改,沈娇,我可真是养了个好女儿!”
沈娇纠正道:“错了。”
沈初海指着她,一时没收回手,也没听懂错了是什么意思,下一刻,沈娇就为他解惑了,她认真道:“好女儿倒是不假,却不是你养的,从小到大,你没喂我吃过一次饭,也没为我买过一件小玩意,不曾考察过我学问,更不曾教我做人的道理,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莫要信口雌黄。哦,不对,你倒是给过我一千两银票,不过那也是我舍下脸面,求来的,你肯定给得不情不愿吧?”
沈初海万万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指着她一连说了三个孽障,“真是反了天了!果然像你姐姐说的一样可恶!小小年龄就这般蛇蝎心肠,早在你出生时,我就该掐死你,不,若早知道你这般狠毒,我就不该让你出生!”
沈娇眼底闪过一抹嘲弄,继续道:“那你更是错了,狠毒的是你的心头肉沈婳,你去掐死她好了,现在还不晚,省得她再为非作歹。”
沈初海从未见过她这么伶牙俐齿的模样,震惊得都忘记了该如何骂她,只是指着她,你、你、你个不停。
沈娇笑得轻蔑,“她究竟做了什么,你大可以去问祖母。祖母都已经将她关了起来,父亲却还在这儿为她叫屈,是不信祖母的判断呢,还是不信你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女儿,竟恶毒的让人恶心呢?”
“我本以为你只是不配当父亲,没想到你也不配为人子,祖母若在这儿,必然会被你气得暴跳如雷吧?”
沈娇将地上的果子捡了起来,拿帕子擦了擦,“为了一个真正的孽障,竟然连列祖列宗的贡品都乱摔,父亲,我该说你愚蠢好呢,还是该说你真是个好父亲呢?”
她说完,将贡品放回了原处,不顾他气得快要翻白眼了,淡淡道:“母亲若还活着,必然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中伤我,也肯定不会,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就胡乱怀疑咒骂我,更不会这般伤我的心,是不是在父亲眼里,我根本就不是人,只是个可以任你欺辱的小宠物,不,连小宠物都比不上吧,你瞧见小宠物,高兴了还会笑一下呢,瞧见我,却唯有厌恶。你恨我什么?恨我害死了母亲吗?让她有孕的是你,你有什么资格怪我?母亲那么好,你却懦弱愚蠢,从这一点看,你还真是配不上她。”
她针针见血,每一句都刺中了他的要害。
沈娇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沈初海震惊地盯着她的背影,脑袋嗡嗡作响,一时都不敢相信她都说了什么,她怎敢,她怎敢?
沈初海身形一晃,硬生生被气得吐了一口血,他紧紧抓住了衣襟,只觉得要被她气死了。
见她毫发无损地走了出来,李连有些诧异,他还以为三姑娘这次进去,起码要红着眼睛,肿着脸颊出来呢,谁料她竟一点事都没有,面容还很平静。
李连心中有些诧异,连忙进了祠堂,就见他们爷衣襟上沾了不少血,他摇摇欲坠,因没能站稳,朝一旁摔了去。
沈初海撞到了桌子上,牌位也掉了几个。
李连心中大骇,连忙跑过去扶住了他,喊道:“快去喊太医。”
沈娇此时,已经拉着白芍离开了祠堂,直到白芍拿起帕子为她擦了擦脸颊,她才意识到,不知不觉她竟又掉了眼泪。
沈娇有些脸红,觉得她上上辈子肯定是个小哭包,以至于如今的她总是爱掉泪,她明明一点都不难过,甚至还说不出的轻松。
有些话,她在心中憋了好久好久,今日骂得痛快极了。
察觉到白芍担忧的视线,她晃了晃白芍的手,弯了弯唇,“别担心呀,我没事,也没吃亏,真的,我刚刚可威风了。”
沈初海肯定被她气坏了。
沈娇笑得活像个打了恶人,又清楚对方不敢声张,所以更加得意的孩子一般,唇角扬起的弧度都比平日高。
白芍这才信她没吃亏。
清心堂,老太太醒来后,就听到沈父见了沈婳后,怒气冲冲将沈娇唤到了祠堂,不用想也清楚,他必然是听了沈婳的一面之词,不定怎么为难的沈娇。
饶是老太太一向不喜欢沈娇,此刻也觉得这丫头有些可怜,她对张妈妈道:“你一会儿往素心阁去一趟,将昨个李二夫人留下的那两间铺子的红契,给她送去吧。”
张妈妈有些惊讶,这两间铺子皆在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上,不说日进斗金,一年下来也能净赚几百两,老太太竟舍得给她。
这两间铺子,虽然说的是给沈娇添妆,实际上是李二夫人给安国公府的补偿,老太太让人收下铺子,也算一种和解。毕竟总不能因亲事不成,就结了仇。
沈娇收到两张红契时,也愣了一下。同样没料到,老太太这次竟这么大方,她略作推辞后,就收了下来,犯不着跟银钱过不去。
等张妈妈离开后,沈娇就对半夏招了招手,“你回家时,把红契交给你哥,让他找人估估价,将铺子卖掉,换成庄子吧。”
半夏嗯嗯点头,“姑娘放心,我定然让我哥办好此事。”
沈娇吃了早膳后,才得知太医来了府上,为的是给沈初海看病,沈娇摸了摸鼻尖,权当此事她无关。
其实不止沈父病了,老太太身体也不太舒服,她没有声张,只私下喝了喝药,唯恐生病的事传出去,会惹人非议。
老太太要强了一辈子,平日极要脸面,老了老了,因为有沈婳这么个孙女,却好生体会了一把什么叫丢人,尽管如此,她也只能捏着鼻子,去给沈婳善后。当天她就拖着一把老骨头去了武兴侯府。
回府后,她的病情就加重了,病了好几日,她始终紧紧瞒着,连荣氏都没发现。
沈初海同样一病就是几日,也不知是被气狠了,还是知道了沈婳的所作所为,倒是没再找过沈娇的麻烦。
直到二叔生辰这日,沈娇才听说他可以下床了。
沈娇的二叔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一心只扑在朝政上,平日里对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太过问,对沈娇和沈婳自然也不是多亲厚,沈娇胆子又小,也不敢主动与他说话,这十几年来,他们说过的话,估计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他生辰这日,虽不会大办,一家人却会聚在一起吃个团圆饭,权当给他庆生,小辈们也会一一送上贺礼。
这一日,沈初海自然也出席了,沈婧等人见到他都主动打了声招呼,沈娇也不例外,屈膝行了一礼,淡淡唤了声父亲。
见她一副礼貌而疏离的模样,眼中再也没了孺慕之情,沈初海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那日沈娇说完就走了,他被气得吐血,又却只能忍气吞声,这才知道,这些年,她心中竟然这么怨恨他。
老太太来看他时,他才得知沈婳的所做所为,原来一切都是他弄错了,真正恶毒的是那个被他放在心尖上疼了近十五年的女孩,这个被他臭骂的人,却是受害者。
他几乎每晚都要做噩梦。
每次都会梦到祠堂里的事,总能听到她字字泣血的指责,他本不该在意,可是梦醒后,总会想起她那几句,“你恨我什么?恨我害死了母亲吗?让她有孕的是你,你有什么资格怪我?母亲那么好,你却懦弱愚蠢,从这一点看,还真是配不上她。”
那段话,将他整个人砸得都有些懵,他确实没有资格怪她,也确实配不上阿嫣,真是报应,报应啊。
他最疼爱的女儿被他养得这般恶毒,阿嫣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小女儿,却让安国公府的众人苛待了十几年。
沈娇自然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全程都没与他有眼神交流。
沈娇奉上贺礼时,二太太替夫君夸了夸她,说辞都跟以往一样,“三丫头有心了。”
今日的场合,沈婳自然没有参加,众人都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甚至还有人想从老太太那儿打探几句消息,结果自然一无所获。
老太太说她病了,她就只能是病了。
此刻,沈婳被老太太关在了清心堂一间卧室内,这个房间,她之前曾在这儿住过,此刻只觉得这儿陌生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