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明悟

在毓昭仪撵他们去洗漱、烧衣时,裴舸就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暴露了,便在肚子里打了满腹草稿如何去说?服对方与自己统一战线。

卫斐看着这张不到两岁的稚嫩的脸庞,却是有些胆寒了。

要?毁一桩亲事方式有千千万,但眼前这位,一出手?却立刻便是毫不留情的杀招。果然是做过近三十年皇帝的人,实不可真?被他两岁小儿的面?貌所蒙蔽了。

卫斐开始有些犹豫,还要?不要?放任裴舸继续生活在广阳宫中了。

卫漪是个心中没成算的,可不要?哪天?被这小子算计作了垫脚石、刀下鬼,还反要?替人周旋、替人开脱、替人请罪。

卫斐思?量着她先?前诉与小桃红排的那出“借尸还魂”,也是时候该更快些搬上戏台子了。

“你有没有想过,倘若张以晴真?的死了,或者不死却残,太后必不会善罢甘休,”卫斐沉下脸来,面?无表情道,“若最后追查到你,此事又该如何善了?”

裴舸自然是想过的,这也是他为何敢在卫斐面?前动手?却不怕她发?觉后当初拆穿自己、有恃无恐的根源所在。

裴舸忍不住缓缓笑了,图穷而匕首现,平静地反问卫斐道:“可是谁又会怀疑一个两岁的小孩子能做下这等事,是全皆是出自他一人私心呢?”

言下之意便是,倘若卫斐真?不帮忙掩盖一二?,真?查了下来,裴舸到底有个皇嗣身份托底,可卫漪和广阳宫却怕是难逃其咎、福祸难料了。

“原是在这里等着我呢,”卫斐也冷冷地笑了出来,同样面?无表情地平静问道,“你就不怕,我将你之事、全皆告知与陛下么?”

“你不会的。”裴舸成竹在胸道,这个问题他方才回?来路上、沐浴之时已经再三仔细地思?量过了,“桓宗皇帝多疑善变、刻薄寡恩,你我既溯流而归,你又不惜以身饲虎、苦心积虑主动陷于桓宗皇帝那龙潭虎穴的深宫中,应当与朕一般,也都是为了大庄这数百年之基业不倒、国祚不衰、社稷不崩。而今大业未竟,倘就这么在桓宗皇帝面?前暴露了你我身份,出师未捷身先?死,岂不是大不值得?”

方才裴舸问出太子继是否攻下阿鲁台这一问后,恰逢卫淑妃回?来了,此事便遭中途打住,之后不久,萧夫人又过来了,便彻底被推到了更后边,且还提醒了裴舸他今日?真?正得需要?做的那件“正经事”。

几番打岔,现而今裴舸已经又自己也想通了,抑或者在卫斐当时那极短暂的迟疑瞬息,连裴舸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发?现,他好像又骤然心生退缩之意、不敢再真?的去听到那个答案了。

——裴舸安慰自己:左右,太子继成与不成,那都已经是他的身后事了,再枉自挂念纠结,也无甚他用。

现在真?正重要?的,是他已经回?来了,回?到了年幼时,回?到了一切错误还没有发?展到真?正摧枯拉朽、不可挽回?之时,回?到了可以避免自己再走一遍被俘虏折辱、险些成亡国之君的悲惨命途前。

既然都让他回?来了,那他自然不能去白白地浪费了重活一世后占得的先?机,当下当下,专注当下,无关其他。

“我们其实是可以开诚布公来谈谈合作的。”裴舸面?容诚恳,言辞真?挚,“卫淑妃是朕两世的养母,您是她的堂姐、又是卫昭的姑母,若非必要?,朕也实在并?不想去如何为难你们……您在朕心中也已是半个长辈,既你我利益一致,何不坦诚交心、守望相助呢?”

“您虽然现今在宫中独占鳌头,可人心易变,帝王心更容易改,荣宠恩爱,从来都是最靠不得的东西。现在桓宗皇帝待您再好,可等日?后梁皇后、窦皇贵妃、昭贤德妃、庄嫔景氏等再都一一入宫了呢?您也未必就有完全的把?握完全压下她们一头吧?”

裴舸这几段话的信息量太大,比先?前被卫斐忽悠着玩一问一答的时候透露出来的都多,卫斐一时静默下来,有些消化不良。

裴舸却只以为卫斐是在静心思?索,也不打搅。

桓宗皇帝多疑善变、刻薄寡恩……那龙潭虎穴的深宫……梁皇后、窦皇贵妃、昭贤德妃、庄嫔景氏……

这还是卫斐自己遇着的皇帝与后宫么?

卫斐一时竟不知是自己的记忆印象哪里出了差错,还是眼前这位似乎是重生的皇帝再跟她一般地胡乱忽悠人。

“我有一个问题,”卫斐沉默了很久,有些艰难地迟疑着缓缓试探道:“‘桓宗皇帝多疑善变、刻薄寡恩’,那他的这个‘桓’,又是打下了哪里的‘桓’呢?”

《周礼》有言:“辟土服远曰桓;克敬勤民曰桓;辟土兼国曰桓;武定四?方曰桓;克亟成功曰桓;克敌服远曰桓;能成武志曰桓;壮以有力曰桓。”通俗来讲,就是有开疆扩土、勇武作战事迹的皇帝,才会谥号“桓”。

西汉著名的少年将军、大司马,终年二?十九的霍去病逝去后,汉武帝赐予他的谥号就是“景桓侯”。

裴舸就像是被人凭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对着卫斐这一句,静默许久,才惜字如金地从唇齿间挤出来了八个字:“北伐山戎,南平百越。”

这就是裴舸最最不愿意承认的一件事,虽然桓宗皇帝于朝政上确实是昏庸无能、好色败德、暴戾嗜杀……但他在位的十余年间,大庄也确确实实是有平下好几次过边境叛乱。

虽然与此同时,百姓们依然是过得民不聊生、凋敝枯槁,以至于几乎没有几个人还能记得他有如此功绩……但当最后真?写到了史书上,也是要?远比丢了冀、豫两州,还被瓦赖人俘虏去的裴舸好看上许多。

“身后虚名,自有后世之人评说?,”裴舸面?无表情道,“你既然是从熹平二?十九年后的乱世里回?来的,那朕可不可以先?暂且认为,至少在扶助大庄国祚不被贼蛮侵蚀这一点上,你我立场所求,并?不相悖。”

卫斐沉默了很久,但还是缓缓摇了摇头,平静道:“但您自己也说?了,帝王心最是易改。现今你我立场虽不相悖,但来日?待你我立场变换,倘你再一朝翻脸,我这边怕更是难为……却似乎也并?非是要?定得与您合作为优。”

——卫斐其实在从裴舸这里旁敲侧击出大庄竟然此后再一朝便被人打得连皇帝都丢了

时,便已经决定得需要?留下这个人以继续窥视讯息、谋求其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