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忍了忍,没忍住,反问她?,”裴辞语气轻飘飘的,有?种抽出身来游离于事外袖手旁观的淡漠,“‘倘真是为?德康公主考虑,为?何又非得要指使李妃去作下那般诛心之事、损人又不利己、还反害得她?生母不得不被迫‘过世’呢?’”
卫斐不用?再往下听就能猜想得出来,当时的太?后必然?是要险些被皇帝给气得一口气撅过去了。
——想来太?后那种习
惯了虚与委蛇、假作慈悲的人,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像皇帝这样敢直接撕开一切台前?幕布、将赤/裸/裸的真相倒出来与人正面争执的了。
擅长的阴谋诡计在正经较真的皇帝面前?施展不开、惨遭滑铁卢,想来太?后说不定还会反在心里暗骂是皇帝不讲规矩、乱掀棋盘。
而事实上,太?后也确实如卫斐所想,甚至做得更过——
愤怒之下,失去理智的太?后当时是口不择言地直接讽刺裴辞道:“哀家?一步一步、苦心积虑做到如今,还不都是为?了皇帝么?”
“现不敢求皇帝能体?谅哀家?的半分苦心,只?要但凡皇帝能为?社稷稳固先诞下一二皇嗣,哀家?又何苦去做这后头的大恶人!”
这些话,是太?后直接对着裴辞说出口的。
还有?些话,是太?后虽然?没有?明说,但裴辞从他母后字里行间的轻蔑愤怒里读出来:“若非是皇帝你自己太?无能、太?软弱,唯恐宋氏外戚挟皇嗣而势大,不然?哀家?又何至于非得如此大费周章去分离他们母子?”
而如果太?后当真把这一句说出口了,裴辞多半会反问他母后一句:“您口口声声说宋家?野心势大,那您呢、张家?呢?”
只?是当时场面恶到那地步、母子二人间剑拔弩张、像是要视对方为?不共戴天之仇敌般,怀薇姑姑连忙出来转圜求和,后面那些话,也都尽皆隐忍于两人心腹之间了。
这场母子间的谈话,起于太?后因为?想给萧惟闻与张以晴赐婚而着人去明德殿请来皇帝;毁于裴辞最终到底没忍住,还是将人证物?证全?摆在太?后的面前?……与先前?的很?多次的母子对峙一样,一以贯之的不欢而散;但又与先前?的很?多次不一样,起码对于裴辞而言,在他心里,有?些东西,是彻彻底底地完全?碎掉了。
裴辞原先总以为?,再怎么,太?后于他们也是有?爱的。
之所以裴辞一直体?会到的不多,不是因为?太?后不够慈爱,只?是因为?他自己天资平平、在兄长的映衬下,相形见绌,实在普通,世人总更多留意能惊艳自己的,故而太?后只?将一腔母子慈爱,尽多灌注到了他的二哥身上。
这也并算不得什么,不过人心偏颇,本性?如此罢了,裴辞虽然?难免对此有?些淡淡失落,但绝不至于为?此而迁怒到旁的任何什么人。
但现在的裴辞知道了,或许亲情慈爱于太?后而言,才是最软弱无用?的东西。
毕竟,如果太?后真的有?爱过自己的儿?子,裴辞很?难想象,她?竟会设计爱子的遗腹子到如此地步。——在裴辞心里,那个巫蛊娃娃可以是这宫里的任何人做的,什么人都或还有?可自辩之言,但唯独有?两个,是裴辞绝对不能忍的:第一个是懿安皇后,第二个就是太?后。
懿安皇后无论如何都要坚持过继裴舸、宁愿将裴舸放到低位妃嫔名下也不在意的时候,已经狠狠打破了裴辞对血脉亲缘的一层期待。
而最后那巫蛊娃娃竟然?还真的是太?后指使的……裴辞想,只?要最初那巫蛊娃娃不是出自太?后示意,哪怕后面全?是太?后借题发?挥、顺势设计的,她?一样还是达到了她?自己的目的,但只?要最初的最初,不是全?皆出于她?的示意,都要让裴辞心里能好接受许多。
或许,太?后爱的从来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她?生的太?子、生的日后可以荣登大宝之人。
就像裴辞在很?早时候就隐约意识到的:太?后一直汲汲营营于将自己“整治”得更正常些,也许并不是因为?她?有?多希望自己能碰女人后可以过得多好,而仅仅只?是因为?,裴辞的“隐疾”,让她?觉得是不正常的、是怪异的、是难以启齿的、是应该纠正的。
所以,不能容忍自己生了个不正常的“怪胎”的太?后,宁可铺下层层鲜血,也定要纠正了裴辞的“毛病”。
这座皇宫,就像一个畸形的庞然?大物?,将人心一步一步,异化至此。
欲壑难填,贪心不足,得陇望蜀,诛求无已。
在绝对冷酷的权力面前?,血脉亲缘、脉脉温情,便显得是那般的软弱而令人发?笑。
但裴辞笑不出来,他只?觉得累,很?累很?累。
裴辞轻轻抱住卫斐,微微垂下头,擦着她?的脸颊贴到她?耳畔,只?轻而软地唤她?:“阿斐……我好冷啊。”
卫斐一个激灵,心头莫名酸软一片,下意识紧紧反抱住对方。
有?热热的湿润擦着卫斐的脸颊落下,滴在她?的发?梢、耳侧。
因为?对方之后一直没有?再开口,卫斐便很?乖觉地一动不动,只?作未觉。
诡谲莫测的深宫内帷里,怎么会养出这样柔软的一颗心……卫斐觉得这里面很?有?股诡异的不相衬,但却并不叫她?厌烦。
因为?这样的皇帝,叫她?更进一步地想到了沉尘之。
——在这种时候,两个人自然?是更像了。
“其实在她?心里,她?恐怕并没有?做错过什么,”几息后,裴辞平静了些许糟糕的心绪,冷静道,“只?是朕并不符合她?对自己儿?子的期待,她?也与朕自认为?的母亲所差太?多。”
这话其实已经说得很?重了,隐隐已经略有?决断之意。
但再想想皇帝先前?毫不顾及太?后脸面一针见血地反问地那一句,卫斐又觉得释然?了,左右母子俩关系再差下去也差不到哪里了。
裴辞想,也是,这世上并没有?任何规矩,是要求作为?母亲就是一定要如何爱自己的孩子的。
但他至少希望——
裴辞缓缓将目光下移到卫斐的小?腹上,怔怔地想道:等到这里孕育出胎儿?的那天,他会很?爱很?爱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