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貌美的琴师(十八)

南方今年的雨水格外多,夜间暴雨倾盆,铺天盖地之势砸下来,裹挟着呼啸撕扯的狂风,几乎要掀翻屋顶。

“公主……”煮雨手里捧着披风,远远站在回廊尽头,担忧地看着隔窗而立的阿树。

午后从御书房回来后,公主便下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她,让她一个人静静。可她本来就身体虚弱,如今宫中又出了这么多大事,煮雨担心她思虑过重而病倒。

阿树在清和宫回廊拐弯处的亭子坐了一下午,始终安静沉默,盯着远处假山上的邀月亭。遥遥看去,亭子顶端鸾鸟逐月的木雕栩栩如生,活像一只囚鸟被拴在厚重瓦楞上,挣脱不开去追逐它的月华。

入夜后风雨交加,天气格外冷冽。偶尔一阵电闪雷鸣,哗啦啦的雨水交错杂乱的拍打着地面,顺着暴风吹进小亭内。

一滴冰凉的雨水溅到阿树脸上,阿树冷不丁打了个颤,回过神来。

其实这一个下午,她并不像煮雨担心的那样思虑过重。

刚坐下时下意识开始回忆过去,却意外的发现,她的每一天都过得快乐无忧,几乎记不起有什么让她为难或生气事。父母宠爱,兄长疼爱,天下奇珍异宝均送至她眼前,万人在她面前屈膝行礼,无人不尊。

这般的往事回忆起来反而显得寡淡平庸,没有惊喜,没有意外。记忆轻快明亮,乍一看似乎每一帧画面都一模一样。因而眨眨眼,她的十四年便过完了。

太快乐了,反而显得快乐有些普通,甚至不被珍视。她想。

这话要是说给旁人听,必定是一个大大的白眼返送给她,继而斥责她不懂珍惜旁人梦寐以求的身份地位,万千宠爱。

可阿树从来不管别人怎么想,她想做的事也没人敢拦。

今日在御书房也是。

她一进门,开诚布公将太子被劫和帝后重病昏迷的消息告诉大臣,一木配合她,呈上众多线索证据,清晰地指认幕后凶手是轩辕国在作乱。

还没等众臣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也不给他们暗自商议,争权谋私的机会,阿树手持虎符以嫡公主身份直接委任四皇子为代太子,行使监国职责,内阁众臣均有监督之权。这一串消息砸下来,不带一丝喘息空间,她又接着宣布自己将自请和亲轩辕国,换回太子,五日后启程。

大臣们万万不同意她儿戏般自请和亲的举动,但阿树承诺她将在母后醒后交还虎符,一木也站在她身后牢牢地支持她的行为,主和派的一众朝臣便犹豫不决着松了口,同意了她的决策。

毕竟现在愈发临近冬日,北境风霜暴雪,天气条件极其不利于大昭军士,若真的开战,大昭国必输无疑。加之皇帝陛下病重,大昭国内各路势力暗中窥伺,更不应该将大部分兵力调到北境去。

权衡利弊是人的本性。

一众文臣以首辅为首,纷纷朝着阿树跪下行了大礼,首辅大人两鬓斑斑,颤巍巍地道:“昭和公主深明大义,自请为国奉献,当为天下之典范。”

在一众老谋深算的朝臣面前强撑着气势,快刀斩乱麻似的决定了一系列重大事项。阿树也清楚,若是慢条斯理地跟那些老臣们掰扯,必定能让他们发现更多漏洞,阻碍她行事。

那可不行,父皇中毒需要解药,哥哥远在异国生死不明,她虽然也不敢肯定顾锦之真会信守承诺,但在二林研制出解药前,她只能先顺着他的要求走。

她心安理得的受了那些臣子的大礼,没有谦让避礼。待他们站起来后,阿树又敛衽躬身拜回,语气诚恳地感谢他们为国为民的付出。

安排好一切后,阿树反而有些无所事事。

像是暴风雨来临前,难得的片刻宁静。积雨云厚厚的压在天际,纵使此刻无雨风停,也压抑地人喘不过气。

索性安静地坐一会,发发呆。

阿树坐得久了有些腰疼,呼出一口气缓缓靠在身后软垫上,表情轻快地对着远处一脸担心的煮雨招招手。

“今晚要辛苦你和烹云,将礼部送来的单子同库房中的嫁妆核对一下,不用太精细,大致对的上就行了。”阿树掩着手背打了个小哈欠。

公主和亲的礼制都有明确的规章制度,不需要她亲自来操持。

她的嫁妆也是从出生那年便开始积攒着,这些年早就堆满了好几个库房,其他精细些的例如嫁衣婚服之类,便从织造房取了成衣连夜改制,绣上属于昭和公主的品阶的纹饰。和亲的事暂且不惊动太后娘娘,等她五天后正式离京时再向皇祖母请罪。

“明日你们统计一下,清和宫内的侍卫和宫女们想去何处当值,还有你和烹云也是,列一张单子交与二林。若有的人不愿再在宫中当值,本宫会吩咐二林将手续办妥,放他们出宫。”

“公主!”煮雨慌乱跪下。

“此去山长水远,异乡殊途。何况北境蛮荒之地,你们自幼长在南国富饶温暖的水乡里,哪里受得了那边的苍凉气候。”阿树单腿支起,背靠在门廊红木柱上,放松随意的坐在那里。身后风雨喧嚣,她笑得很温柔。

“可您也……”煮雨的泪水一颗颗砸下来,哽咽得说不清话。

“本宫等哥哥来接我呀。”阿树掀袍而起,衣角的禁步轻晃,她走至煮雨面前,微微弯下腰,手指轻柔地擦拭她脸上的泪水,语气坚定又缱绻:“哥哥会来接回他的妹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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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到了五日后。

清晨时她去辞别太后娘娘时,太后方才得知她同这一众大臣瞒着她的和亲之事。然而轩辕国接亲礼官以到达宫门,阿树本人也亲自允诺了婚书,一切都无法再挽回。

阿树跪坐在太后膝下,将头轻轻靠在皇祖母的怀里。

“去吧,去吧。”太后的声音苍老慈爱,一双保养得宜的手轻轻拂过阿树鬓发间的凤簪环佩,轻声喃喃着:“我燕氏子女受困一时,绝不会困顿一世。”

阿树后又去跪拜了父皇母后。薛皇后本应在两日前醒来,阿树担心她不同意自己的决定,索性大着胆子叫二林再给皇后服了无毒的养息安眠的汤药,待她离宫后再苏醒过来。

见过太后和父皇母后,宫内再无旁人值得留恋。

昭和公主的婚礼仪仗离开皇城时,陪嫁的人只有三森。

宫女侍卫全留在宫中,而暗卫六木中,一木需要在朝中相应皇后手上虎符的指令,二林也要照顾昏迷中的父皇,倾尽全力寻找解药。

带太多人反而累赘,她只需要专心等哥哥来就好。

她坚信,太子哥哥一定会带着千军万马,踏破北境荒土,来接走他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