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番外七

六千个晨昏 姑娘别哭 7490 字 2024-01-27

所以春早喜欢夜晚。

无论白天经历什么样的事,夜晚的时候,抱着彼此,什么难过都会过去。

而日子也一天天见好起来。起初是残疾人学校找到春早,希望她能给一个老师顶班,春早应允;再然后是谷燕来父亲被外调,他们家搬出了古城;而后是春早父母想去乡下养老,把裁缝铺子给了春早,顺道解了当年的心结。

晨星一天天长大,两岁的时候,爷爷奶奶搬到祖宅住,张清林一家搬回了书店。

春早的手抚过那些书,想起为了看书抄书的那些日子。

“我真喜欢这些书哇。”她轻声说。

“我也是。”张清林说:“虽然咱们的日子很辛苦,可有了这些书,又觉得我们很富足。”

老人分家产的时候,朱兰要了乡下的大院子和祖宅,这家书屋给了张清林。张清林和春早都知足,他们有书就够了。朱兰得了便宜也还会卖乖,有时逢年节一家人一起吃饭,她总会说:“按理说,那书也该有我们一半。”

每当这时张路清会制止她,而他们回到家会因此吵架。世上从没有什么道理说她要得到一切,她得到的已经够多了。张路清很感激哥哥没在这件事上为难她,朱兰要什么他们就给什么,没因此闹过一次不愉快。

春早不在乎这些。

在她心中,她有张清林、有晨星、有书店,她已经拥有一切。她对生活没有更多奢侈的愿望,她只想把日子过得美一点。她亲手为张清林和张晨星做衣服,也跟巷里的长辈学会很多古城菜。一家三口在这个小院子里,笑着闹着过活着,日子过成诗。

晨星再大一点,春早送她去考合唱团,别人说她不务正业,不该送孩子去,应该让孩子好好读书。春早不这么想。

“书籍和音乐,从来都能慰藉人心。晨星已经拥有书籍了,她还需要音乐。重要的是她自己也喜欢。”

小小的张晨星站在合唱团第一排,穿着春早亲手缝制的演出服,随着音乐摇摆身体,脸上洋溢着快乐。第一次看女儿正式演出的春早在台下哭得稀里哗啦。张清林拉着她手为她擦眼泪,小声笑她:“出息。”

春早不好意思,把头埋进他颈窝:“晨星嫁人那天,我会哭死。”

“我也会。”张清林说:“你看晨星,多像你。”

张晨星跟春早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面对她们母女,张清林的爱快要满溢出来。他从没对她们发过任何一次火,哪怕讲话声音大点都没有。如果张晨星犯错误,她会搬一把小板凳让她坐在他对面,跟她掰开了揉碎了讲;如果张晨星受了委屈,斯文如他,也要为她拼命出头;他常年同时做多份工作,只为了让妻女过得好一点。

对春早,更是爱到无法自拔。无论婚前婚后,喜欢他的女人几乎没断过,张清林永远摇头避开。他所有的荤话情话都只说给春早听,无论二十多岁还是三十多岁,黑夜里的两个人永远没法分开。

春早浸在张清林的爱中,日甚一日貌美。她带着女儿在古城走一走,总能惹人侧目。

这样的日子,春早能再过五十年、六十年,她愿把一生的爱都献给这场婚姻。

张清林生病那年,张晨星十一岁。

起初他只是头疼,简单去医院开了药服用,春早每天晚上为他按摩头部缓解疼痛。这种疼痛和头晕从偶发到频繁,张清林迅速消瘦下去。

春早就怀疑自己按摩技术不好,做饭厨艺不精,每天琢磨着为张清林补身体。没人的时候她会怪自己没用。张清林发现她的惶恐,总会哄她:“人这一辈子谁能不生病啊?我这个神经痛算轻的,从前听说乡下有个人,疼起来要撞墙。”

春早抱着他的头:“你可不许撞墙,我会心疼。”

为了缓解张清林的头疼,春早甚至去烧香,一遍一遍跪在佛前,心里默念:“请佛祖保佑张清林,别让他再头疼。如果他一定要受这样的苦,那就我替他疼好了。”

哪怕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张清林仍未停止工作。在他心里有一个朴素的蓝图,那就是藉由双手改变他们的生活。他自认生来普通,从未有过惊天动地的大梦想,无非就是普通人的一汤一饭妻女在侧。

再后来,他开始有并发症。耳鸣、晕倒、休克,他们和医生终于不再认为他只是普通的神经痛,而是建议他们去大城市做了一套检查。

当春早坐在医生办公室里,不肯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张清林是她遇到的最好的人,好人就该有好报。可这个好人被命运捉弄了,也或者老天爷喜欢他,想把他带在身边。

她强忍住泪水抱住张清林:“张清林,我不管,无论多痛苦,我陪着你,我们两个在一起。”

“春早,我是负累。”

“不是。”春早制止他:“你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对我的安慰。”

他们一起走过张清林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

春早眼看着一个清风朗月一样的男子慢慢塌陷了脸庞,头发掉光,形容枯槁,眼见着生气从他身体一点点消失。她日复一日的痛苦和恐惧,害怕哪怕这样一个人,她最后都留不住。

有时她拉着张清林说话,说从前、也说未来。张清林静静地听,温柔地握着春早的手,从不打断。他很痛苦,死之于他或许是解脱,但他知道他不能那样死,那会让春早崩溃。

有时他偶尔照镜子,里面的自己他已经不认识,就问春早:“如果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长成现在这样,是不是我们就没有以后了?”

“如果你再多给我一些时间,让我跟你相处,我还会爱上你的张清林。”春早细细抚着他的脸:“皮囊而已。我爱你温柔的灵魂。”

“如果以后星星的爱人长这样呢?”

“那我有点为难。”春早皱着眉:“星星那么好看。”

两个人额头相抵,笑了。

即使生病,张清林都没有像别的重病患者一样阴晴不定脾气暴躁。他也会恨自己、怪自己,但他更心疼春早。他知道哪怕他说任何一句重话,春早都会偷偷流泪。

张清林去世那天精神好了一点,他喝了一点粥,喝了几口水,神志清明地靠在床头,拉着春早的手。

他说:“春早,我很久没见你笑过了。”

“胡说。”春早挤出一个笑脸,握紧他的手:“你多跟我说说话,我就开心。”

“那我要跟你道歉。”张清林说:“春早,我跟你道歉。我不为对你的拖累道歉,我为我不能陪你更久道歉。”

春早低下头去,看着他的手,眼泪落在他手背上,她哽咽着说:“张清林,我不怪你。我感谢你今生善待我,如果有来世,让我做那个先走的人吧。”

张清林不再说话,静静看着春早。他用尽一生捧在手心的春早过早有了皱纹和白发,这是她为他耗去的心血。张清林有心想再摸摸她的脸,想叮嘱她好好活着,如果再遇到一个良人,别怕,尽管去爱,别把人生浪费在缅怀上。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是轻轻唤了声:“春早…”

她抬起头来,看到张清林靠在床头,永远地睡去。

春早久久看着他的睡颜,喉咙里那声恸哭被堵住,身体剧烈颤抖,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春早的心被挖走了。

她觉得自己像一句躯壳,深夜醒来摸到空空的枕头,觉得世界像一个巨大的坟冢。最难过的是面对女儿。她在一个深夜痛哭着走到她的床边说:“妈妈,我梦到爸爸了。”

她把女儿抱在怀里,告诉自己活下去,要活下去。

她装作无事发生,用心抚养张晨星,像从前一样为她缝制衣服,陪伴她每一场演出。她从不把任何的负面情绪推到女儿面前,她看起来极其正常。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生病了。

在无人的时候,她用刀片划在大腿内侧,看鲜血流出来,她竟然觉得痛快。她向自己的母亲求救过,她问母亲:“父亲去世后,您是怎么熬过来的?”母亲笑着说:“有什么熬的,还没受够苦吗?”

“可是我生病了妈。”

“你没生病,你就是矫情。”

老人说你就是矫情,那么多人没了丈夫,过得比从前更好。怎么到你这就要死要活了呢?哦,时间太短,你再等等,过几年你就忘干净了。没准儿到了清明节你都想不起烧纸了。

春早起初说服自己相信母亲。

可她在生生死死的念头中挣扎六年,六年过去了,她无法忘记张清林,也无法接受自己。她经常听到奇怪的声音对她说:不如现在就死吧。

她最后的信念就是远走。

我不能死在女儿面前,不能让她照顾一个生病的母亲。她已经无法自救了,却奢望女儿能够自救。

她留下一封信,离开了。

她想去北方。

那时她跟张清林在小旅馆里计划私奔,他们要远离古城,去往北方。是春早第二天改了主意,拉着张清林回到古城。

张清林去世后她时常在想,如果那时他们私奔了,去往了北方,去吹秦岭的风看西北的雪,会不会他们命运的转轮就会调转方向,让他们拥有另一种可能?

她一个人上路,手上戴着张清林此生送她的第一份礼物-那个指套。多少年过去了,皮质指套被磨薄,更加柔软。她去到陌生的地方,开始自我救赎。

可是她渐渐丧失了语言能力。

每当她开口说话,总有多么东西卡住她的喉咙,她的内心无比丰盈,然而她再也没法表达。她所有的情感都在她抄写的童话里,童话故事太美好了,让人误以为痛苦不过是一场噩梦,而现实都是美好。

她一个字一个字抄写,回到最初的时光,那些文字变成张清林的手指,一点点抚慰她痛苦不堪的身体,让她得以继续在人世苟活。

她徒步走过那里的每一个地方,想象那就是当年他们私奔的路。他们会去到一所乡村小学,她教书、张清林写书,他们远离尘世,做一对神仙眷侣。

他们坐在西北未名的村庄下,抬头仰望浩瀚的星空,穷极所有想象编织一场盛大的梦。

他们吃那里的面、喝那里的水,在那里扎根,想家的时候她会进到厨房,做一碗古城的素浇头,反正面馆爷爷给了她方子。

他们会遇到坏人,坏人想欺骗他们、伤害他们,但奇怪的是,最终他们也会遇到一个好人,那个好人拯救他们,把他们送往前行的路。

她一个人在那里行走,完成这一生唯一一次的私奔。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她的状态就像当年的张清林。她无法自救了。

在一个陌生的村庄里,一个陌生的女人把她背回家中。她的家是一间漏风漏雨的房子,她不会讲话,却在院前院后种了花。村里偶尔有人来看望她,她也只是笑着,并不说话。她死了丈夫和孩子,她将赤条条离开人间,但她有春早没有的旺盛的生命力。

春早用最后的力气为她缝制了一件衣服,她为春早梳理了鬓发,她比划着:“你想把自己葬在哪里?”

“树林里。”

“向哪个方向?”

“南方。”

“我会为你扫墓,在你坟前种花,谢谢你送我衣服。”

“我女儿结婚了。”春早缓慢比划:“我给她打电话,我没法说话,但她知道是我。她说她结婚了。”春早头靠在墙头:“我真高兴,我的女儿结婚了。”

春早想,我这一生只愧对我的女儿,可那些歉意她再也无法说给张晨星听了。

在生命最后的最后,春早闭上眼睛就回到清衣巷。

那是一个春天,她租了书从书店回来,遇到从印刷社回来同样抱着书的张清林。他们有了此生第一次真正的对话,她说:“我不叫春早,我叫蒋之恩。”

知恩图报。

张清林说:“那我还是叫你春早吧。”

你别报答我,今生如是、来世也如是,我们在一起,笑闹一段人生路,足够了。只是有些话再不能说了。

春早说了此生最后一句话,她说:

“晨星,对不起。”

就这样结束了,而她的故事,别人永远无法知道了。

是在那以后的某一个夜晚,张晨星从梦里转醒,肚子里的小家伙踢了她一脚。她翻个身,看到窗外的月亮。那月亮很圆很圆,张晨星甚至想不起她什么时候看到过这么圆的月亮了。

“你回来了。”张晨星说。

“什么?”梁暮还未完全清醒,下意识问她这句。

“我说,月亮圆了。”

月亮圆了,很多故事不必讲了。

好好看看它。

就到这里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