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面了一定会被质问为什么不回邮件吧,而且那个人还是用“太忙忘记了”这种借口无法敷衍的对象。
太宰治微微皱起眉,转了个身就要离开这层楼。
在他余光若有似无掠过的最后一秒,灰发少年蝶翼般的睫毛像被惊醒般重重颤抖,几乎下意识就捕捉到了他的背影。
啊啊,逃跑计划失败了。
太宰治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地无声喟叹。他收敛起眉眼,在转回身的刹那换上笑眯眯的表情:“呀,真巧,没记错的话你不住这一层吧?”
“太宰……”
只说了个名字,少年便蹙起眉。
公野圣良举一反三,学会了在上了锁的房门外守株待兔这一招。想和太宰治谈一谈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然而跑到人房门外等却是一时冲动。
比如他还在纠结如何开口,对上太宰治那张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笑脸时又忍不住心生怯意。
和心思敏感(现在又加上一条喜怒不定)的青少年沟通果然好难!
可是——!
谈还是谈的!再说他都等了这么久了,现在灰溜溜回去岂不是显得很怂!
于是公野圣良稍微重拾了些信心,鼓起勇气道:“我们……”
“公野君,”垂下的睫毛半遮着眼,太宰治打断了他,带着点鼻音的很亲昵似的笑道,“作战总结会议明天再开不好吗,我很困了——”
“不会耽误很久的。”公野圣良连忙解释,憋了两秒,声音不自觉低下去,“而且不是工作,是私事。”
太宰治定定地看着他,姿态忽而松懈,笑意也变得很淡:“你确定要在这里说吗?”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走廊正中的监控。
“那我们出去散散步吧。”对太宰的不置可否适应良好,只要没被明确拒绝就是胜利,这样想的公野圣良露出点点笑意,“外面夜色正合适。”
……
十五分钟后,酒店附近的小花园。
公野圣良对着一桶热气腾腾的关东煮陷入沉思。
散步嘛,走着走着路过24小时便利店很正常,而便利店正在卖关东煮也很正常,食物的香气吸引到了两个一天没吃饭的人也很合理。
所以他和太宰治正一人一根竹签激烈争夺关东煮里的蟹肉丸也……
等下!他不是为了蟹肉丸子来的啊!
就在他犹豫挣扎的这短短两秒,心狠手辣的十七岁黑手党准干部占领了最后一颗丸子。
太宰治把整颗丸子囫囵塞进嘴里,很明显被烫到,脸上一皱,身体条件反射地后仰。
两人底下连在一起的秋千座也开始晃动。公野圣良眼疾手快地护住了倾斜的关东煮,没让还冒着热气的汤汁洒出来。
——没错,他们俩正坐在小花园的秋千上偷偷摸摸地吃宵夜。
考虑到太宰治刚从任务现场回来,一身血腥气还没散,加之脸上身上绑了绷带、气质阴郁又颓靡,活脱脱一个误入歧途的少年犯——为了无辜路人的心理健康,公野圣良主动请缨揽下了买宵夜的任务,并带着太宰治来到了偏僻的花园进食。
也许是因为取得了蟹肉丸子战役的胜利,温热的食物落腹,太宰治的态度肉眼可见和缓了许多——起码会用正眼看他了。
“刚才在楼上,你想和我说什么?”
太宰治慢悠悠地踮脚收力,低低的吱呀声随着摇晃起轻微幅度的秋千响起,同时还有他清淡的嗓音,“现在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等到那时候中也就该回来了吧。”
中也?……啊,按计划来说时间确实没错,但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这个,跟中也完全没关系吧?
公野圣良此时的眼神中传达出他的疑惑。
太宰治侧过头看他,唇畔残余着一贯笑吟吟的弧度,鸢色眼睛里却了无笑意,像是失去了耐心般语气淡淡道:“速战速决吧。”
公野圣良张了张口:“我只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不开心。
……但越看情况越糟糕了啊救命!他怎么感觉下一秒太宰治就要笑着从风衣内掏出把枪大开杀戒了——!
于是他换了个说法,旁敲侧击道:“你看起来有心事的样子。”
“啊,没错。”太宰治平平无波的声音传来,在公野圣良为他出乎意料的坦诚而双眼一瞬亮起时,他继续平静道:“袭击仓库、清缴敌方大本营的报告,追杀残党、接管新的势力范围,都挺让人伤脑筋……怎么,你想替我分忧吗?”
公野圣良:“……”
“也不是不行,”他干巴巴地应道,“如果你需要我的话。”
不妙的预感愈演愈烈,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太宰治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了。
“……你总是这样。”他忽然抬腿抵住地面,秋千就这样僵停在半空中。太宰治的眸色完全变了意味,其中翻涌着深色的波澜,从喉咙间溢出一声不知是自嘲还是讽刺的轻呵。
“从来不会拒绝别人,看着对每个人都很关心,却总是隔着些什么——你到底怎么想的呢?”说到这里,他自己都很困惑费解地顿住,头慢慢垂下,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呢喃道:“与其这样,还不如……”
——还不如一开始就什么都别说、都别做,不要给他那样飘渺无望的希冀。
公野圣良怔在了原地,他下意识想伸出手去拉住对方,却被太宰治躲开了。
黑发少年的眼神比记忆最开始时还要冷淡,他缓慢拨弄着袖扣,一副不欲多说的模样。
说到现在,公野圣良要是再搞不懂太宰的态度为何忽然冷淡下去,就真是笨到无可救药了。
之前系统提出的问题再次萦绕在耳畔——[你把这里的一切当成了真实的人生、还是和你没有太大关系的游戏?]
他当时给出的答案是,他也不知道。
至于现在有没有改变……公野圣良对此仍感到迷茫,但同时,他的心中涌出强烈的预感,就好像现在不做些什么的话,和眼前黑发少年近在咫尺的距离又会被重新拉扯到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莫名打了个寒战,呼出的气息都带了几分冰凉:“抱歉……”他与别人交心的经验实在贫瘠,以至于现在心头被各种繁杂的思绪堵住,竟然找出一段完整流畅的话自我剖析都做不到。
既然说不出来的话……
公野圣良深吸一口气,跟随以往的记忆,尝试着主动越过了那片距离——他伸出手,轻轻笼住了太宰治的肩膀。
这是个拥抱的半成品,力道轻得可以忽略不计。草丛间时不时的虫鸣、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花苞上将晞未晞的露水——存在感都要比这个算不上拥抱的拥抱强烈。
这个角度看不到太宰治的表情,但公野圣良能觉察到前者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似乎很不适应地轻微挣扎了一下。
他的反应倒是让公野圣良稍稍放下心,于是手指也收紧地握重了些。
“抱歉,擅自就这样做了。”
胸腔微微振动,公野圣良开口时,声音染上模糊的沙哑。他不想让太宰治察觉到相同的茫然无措,再说话时声音已恢复常态。
“这一趟旅途很突然,我还没做好准备,所以会有很多做的不好的地方。”他轻声道,既是对身旁的人说,也是对系统和自己。
跌跌撞撞而来,时刻不敢停下,奔赴一场不知何时会终结的人生,但是——“我遇到了很有意义的人和事,并且不会感到后悔。”
倘若能为此停留,也是段幸福的经历吧。
他慢慢松开手,从阴影中抬起头,牵起唇角笑了笑:“关东煮很好吃,丸子就让给你好了……还有之前的很多事,还没说过谢谢你。”
公野圣良回到了之前的距离,望着头顶秋千上的锈迹,自己都不太确定道:“对于我来说,太宰或许是特别的。只是具体怎么描述,我也不清楚。”
种种思绪汇成一句话——要是能在更为和平的世界相遇就好了,那他们之间就不会隔阂着这么多的怀疑与试探。
太宰治久久未动。
侧脸被绷带遮住,只能看见他抿起的唇角,还有强行忍耐着紧握的手。
公野圣良已经站起了身,把用来盛关东煮的纸盒放进垃圾桶里。他们散步散了太久,是时候回去了。
时节慢慢入暑,但凌晨空气的温度并不高。他拢了拢外套,抬头向东边的天空望了一眼。
新的一天要来临了。
不管身处何地,太阳总会照常升起。
公野圣良返身,朝仍然坐在秋千上的太宰治走去:“我们走吧。”他故作轻松地开玩笑道:“之前说要送你礼物的约定还没失效,要在这里用掉吗?”
太宰治绷紧的关节骤然松懈,唇间飘出一声极轻的否定:“……不对。”
“有一件事,你说错了。”
公野圣良没反应过来,眸中一怔:“什么?”
“那可不是你让给我的。”太宰治抬头时,微笑再次出现在那张清隽的脸上,让他整个人重新沾染上几缕错觉般的温和,说出的话却与之大相径庭,他一字一顿,咬得极重,“是我自己抢到的。”
太宰治站起身拍落风衣上的尘埃,唇角半勾,目光略过愈发淡薄的夜色,留映出眼前人的轮廓。
对方听到他的话后稍显诧异,又弯起眼顺着他的意思点点头,眼底里露出几分熟悉的温柔笑意。
太宰治脚步稍顿,旋即用比平常快了几分的速度走到公野圣良身边,“走吧。”
一整日都被难以言表的烦躁和郁气包裹着的心脏终于开始安定跳动。
在这种事上,也许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想太多。就算不可言说的心思再阴暗、使用的手段再卑鄙,对黑手党来说都不算什么。
太宰治唇角上扬几分,长睫翘起温顺的弧度,鸢色的眼睛传递出如有实质般的危险意味。
没错,只要抢过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