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库员甚至还有证据。
他把历年以来所有经过自己的手,不合规法的库粮进出尽数列了个账册。
等带着官差,回到家中,把那米缸底下压着的账册,同一大包动也未动的好处钱取出来时候,那褚库员竟是当场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声问道:“你们,你们怎的不早点来啊!”
钱家在滑州几代人的经营,犹如一棵一二百年榕树,不独地面上枝叶繁茂,下头更是根深,想要撼动,乍然一看,简直难如登天。
但有时候,只要撕开了一道口子,就会发现原来当中已经被虫蚁蛀空,只剩看似庞大的干巴树皮,拿刀割开,轻轻一推,它自己就会轰然倒地。
一旦第一个人开始交代,顺藤摸瓜,就会牵出后头无数人。
有了物证,有了人证,再翻查旧档,果然样样合得上,再找从前相关人等——认罪、攀咬的人越来越多,口子越来越大,等到后头,甚至于丁都头开不开口,钱忠明又认不认罪,都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而随着时间推移,当观望的人发现,这一位从前仿佛无坚不摧的钱孔目,似乎没有想象中的可怕,但他名下的田产、铺面、钱财,又是那样的丰厚、勾人时候,简直如同秃鹫见到腐肉,群扑而上,只怕慢了一步,就要被瓜分一空。
短短半个月功夫,滑州州衙里头许多官吏,有被申斥的,有停职罚俸的,有去职的,也有一道入狱的,又从下头抽调上来一批新人,不过忙乱几日,就再无那一位孔目的痕迹——连他的屋子也早腾了出来,给其余几位新来的吏员分而用之。
这日下午,当宋妙从河道上回到官驿时候,骡车一停,她刚下了车厢,就见不远处几个人或蹲或站,显然已经等了许久。
而众人见了她,俱都围了上来。
“可是宋小娘子?”
“宋娘子?”
宋妙见得面前人人眼生,先点了点头,道一声“正是”,又问道:“不知诸位有何见教?”
站在最前头那个,也不管此处是为外头街巷,大庭广众,人来人往,却是“扑通”一声,一下子对着宋妙,跪在了地上,又伏地道:“宋小娘子,若非你好心,我那儿子眼下只怕已经冤死狱中!”
一边说,竟是要磕头。
宋妙唬了一跳,忙把人硬搀了起来,急道“使不得”,又把众人往院子里让,再问来历。
一番问答,她才晓得原来此处都是前次伙房众人报上来的冤案苦主。
有祖产被占的,有亲娘蒙冤受屈,被诬私通,最后上吊自杀,被吃了绝户的,有经营多年小铺被夺的,又被诬偷盗的,又有被诬杀人、伤人的。
急着磕头那一个,正正就是那杨家老娘——她儿子杨二郎被诬杀了姐夫,此案最后重审,却是终于落定,原来果然那少当家的被拿话一激,一时怒起,将人推搡倒地,哪里晓得那后脑勺正正磕在后头一只酒缸上头,不知为何那样运气差,又磕到了哪个位置,竟是当即丧了命。
少当家的心中害怕,等了良久,见魏杰没了气,身体还渐渐凉了,吓得不行,因怕要杀人偿命,正好那杨二郎趴在桌子上,睡得打猪鼾,鬼使神差,就生了个念头,把一应事情推到后者头上。
再后来回家一说,家里晓得这事情非同一般,忙上门找了丁都头,使了一千五百贯,又搭了一间铺子,才改了这个案子。
眼下钱忠明一倒,从前许多案子自然而然地就被翻了起来。
死者不能复生,生者洗净了冤屈,却是终于从狱中被放了出来。
宋妙听得来龙去脉,实在唏嘘,复又澄清道:“今次乃是都水监来的一众公子起头,又有衙门里头许多官差日夜辛苦审讯办案,才终于翻了案,我实在没有做什么,不过整理了大家说的话,交上去罢了。”
“没有小娘子帮着交上去,衙门里那样多的案子,未必能这么快翻到我们这一桩,更不晓得能不能分辨得出来是冤案,而今二郎在狱中吃尽苦头,幸而放出来的早,再多待些日子,只怕不用秋后,命都没了!”
一时又有旁人上来,各说各的冤屈,各道各的谢。
当日宋妙递上去二十多桩案子,重点做了陈述的足有六七桩,此时这里来了足有七八人,一面说,又有人笑,又有人哭,让她心底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