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瞬间,我很想向他阐述一个逻辑:如果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就是零和游戏,那么混得好也许还真是有罪的。就像墙角里只有一撮面包屑,胖老鼠吃了,瘦老鼠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还像这两只老鼠只够一只猫填饱肚子的,黑猫吃了,白猫便只能饿肚子。但李牧光那慵懒的笑容又让我心虚了一下,随后换上了习以为常的、漫无边际的微笑。这可能是条件反射,但也可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前面说过,我很害怕变成一个偏激的人。我还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安小男身上那种既沉郁又凄凉的气质给催眠了,这可不是个好现象。
于是,我们寡淡地咂吧了一下嘴,肩并肩地回到席上,继续吃,继续喝。那天的晚饭一直持续到了夜里,很多人都喝得语无伦次了,安小男则是自己把自己灌高了。他到卫生间里吐了两趟,皱巴巴的衬衫上粘着来历不明的液体,脸却越来越白,两只眼睛泛出血丝来。幸好有两个人的老婆打来了电话,异口同声地威胁他们“再不回来就甭回来了”,李牧光这才把杯中酒一干,瞥了瞥我说:“就这么着吧?”
大家出了餐馆的大门,又在几根朱红的仿古柱子之间疯癫地熊抱了一番,口中说的无非是“何日君再来”“常回家看看”或者“狗富贵,猪相忘”之类的套话。等别的鸟兽都散了,我凑近李牧光,拍了拍他的肩膀:
“再去喝壶茶?”
“要喝就到我那儿喝去吧,别再单找地方了。”李牧光仍然懒洋洋地笑着,又对不远处正在发怔的安小男歪歪下巴,“你要叫上他也可以。”
李牧光的确变得很精明,他已经料到了我接着想要做些什么,而他的意思分明是那桩事情还“有缓儿”。我欣慰了一下,赶紧过去拉住安小男。
“我就算了吧……”安小男两眼往地上溜着说。
我硬生生地扯着他:“你就权当再陪陪我吧。”
李牧光的住处离餐馆不远。我们溜溜达达,影子被路灯拉长复又缩短了几个来回,一起走进了长安街畔的那家老牌五星酒店。记得李牧光的父母来北京的时候,常住的也是这一家。喝了两杯客房服务送来的“锡兰伯爵茶”,大家很快气定神闲下来。抓住这难得的清静时刻,我又把话头拽回到刚才的主题上,对李牧光反复强调安小男是多么的需要帮助,又是多么的值得帮助。但我已经学了乖,不再企图论述这种帮助是一种责任,而是将它渲染成了一种乐善好施、一种只有李牧光这个级别的成功者才配拥有的美德。我的有些话已经说得很肉麻了,就连“你拔一根毛比我们的腰都粗”这样的名句都引用了出来。
“哪个部位的毛呢?”李牧光还在打哈哈,脸上却泛上了颇为享受的神色。
“任何部位。”我一挥手说,“只要你舍得拔。”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是一点羞耻之心也没有的。反正我是在替安小男央求着李牧光,出卖的也不是我的自尊心。而安小男的头却一再地低下去,几乎低到了地毯的羊毛里去。他的手还在用力地抠着皮沙发的边角,发出轻微的啵啵响声。他的这副样子让我觉得自己有点儿残忍,但又不得不时时扼杀着自己那令人反胃的同情心。
说到底,我是为了他安小男好。
终于,李牧光逗够了闷子,瞥了安小男一眼:“别光人家说呀,你的态度呢?”
安小男歪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他站起来,为李牧光把茶杯斟满,又从写字台上拿过一只“高希棒”牌南美雪茄,连同水晶烟灰缸一起放到了李牧光的手边。这是安小男在社会上混了那么一遭,学会的唯一的“礼数”。做完这些,他对李牧光近乎羞惭地笑了。
李牧光点燃了那根狼烟弥漫的屎状物,轻轻地感叹了一句:“你呀,还真是个老实人。”
“咱们谁也不忍心看着老实人受委屈,对吧?”我赶紧说。
李牧光点点头,站起来说:“再说了,庄博益的面子我也不能不给。”
“你的意思是——”
“给我看仓库,你能吗?”李牧光对安小男说。
我心里升起的悬念顿时坠落了下去,甚至觉得李牧光是在开一个恶意的玩笑了。我一个没忍住,叫了起来:“这也太屈才了吧?要看仓库你找一老头儿找一残疾人不就行了吗,用得着找安小男吗?再说了,你在国内又没有厂子,你让他到哪儿看去,把他带到美国去吗?”
“你听我解释嘛。”李牧光摇着雪茄,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我说的看仓库,可不是一般的看仓库,而且正因为不用去美国,所以才非得找个过硬的技术人员不可。还是从头说起吧,我公司的仓库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地方就在洛杉矶港口附近的一个物流基地里,是一次签了几年的合同整租下来的,不光我的货得从这儿进出,同时还租给其他人用。这么重要的产业,当然得找人看着啦,但是美国那鸟地方,劳动力的质量实在令人堪忧,所有的穷人都是被宠坏了的家伙,又懒又滑。我曾经一次性地雇了两个黑人、一个白人和一个墨西哥人,让他们两人一组双班倒,结果差点儿被气死。有一次物流基地里闹水老鼠,他们却喝多了睡大觉,导致几箱芭比娃娃被啃得七零八落的,简直像遭到了集体奸杀似的;还有一次,他们居然串通一伙越南流氓,把我的一批玩具给偷出去卖了……就这样的货色,我他娘的居然还要给他们发福利、上保险,而且要像伺候大爷一样伺候他们。尤其是那俩老黑,连训也不敢训他们一句,否则他们就要上法院去告我种族歧视。这他妈的是什么世道,还有没有天理呀?比来比去,还是咱们自己的同胞靠得住,世界上再没有人比中国人更勤劳勇敢的了,所以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仓储这一块的业务外包到国内来。”
说到这儿,李牧光的语调就激愤了起来。但我仍然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忍不住插嘴问道:“你的意思是把仓库挪到国内来吗?”
“那怎么可能。”李牧光像看傻子一样扫了我一眼,“我的玩具都要在美国卖,吃饱了撑的在中国盖什么仓库?仓库还在美国,但看仓库的人要在中国。”
“这怎么可能?”
“这并不难。”一直像闷葫芦一样的安小男这时却突然开了口,“我们只要通过互联网建立一套可视系统,把摄像头安装在美国的仓库里,监视器则设置在中国,完全可以实现远程监控。不光是监控,如果把电子报警器和美国的保安公司、警察局对接,一旦仓库里出了什么意外,报警也完全可以通过网络来实现。”
“对啦。”李牧光一拍巴掌,激赏地看了一眼安小男,继续对我说,“在这方面,他就比你灵光得多。其实我这个想法也是受别人的启发,现在美国的很多行业已经这么干了——比如那些推销电话,常常就是雇了一帮印度阿三从新德里打过来的;还有我前些天新换了一辆林肯车,号称有真人实时导航系统,结果接通了一听,妈的,马来西亚口音。一个马来西亚土鳖教我在美国怎么开车去比弗利山庄参加安吉丽娜·朱莉出席的新款服装发布会,多神奇。不过我在美国也咨询过专家,他们说如果要实现我的这个创造性计划,就必须在中国找一个技术过硬的人,因为这边的监控终端得由他来建立和调试——你行不行?”
他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问安小男的了。而安小男眨了眨眼睛还没说话,我就已经代为回答了:
“当然行。”
“那么恭喜你。”李牧光笑着向安小男伸出了手,“从今以后,你就是外企雇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