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里奇香的手指微颤,垂下去的头完全不敢抬起,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进而干声道:“这正是奴要禀之王后的事……
大王说,王后只管突围南下,领兵去与他汇合……近万燕军固然不能称得上强军,但也能挑选出五六千青壮出来,大王有信心在旬月之间简炼出一批真正的兵马。彼时,只要王后带着我们突围去与大王汇合,大王麾下就有货真价实的上万兵马……”
她吞了吞唾沫,显然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但她头皮发麻,俨然是察觉到述里朵那双寒目正在盯着自己,便只能继续干涩出声。
“大王说,彼时我们有大军在手,固然不可与耶律剌葛抗衡,但耶律剌葛也不能够第一时间剿灭我们,且大王身为漠北王,王庭上下还有人心,当能逼迫耶律剌葛坐下来谈判……”
“哦?”
述里朵笑了一声,然后似笑非笑的问道:“如中原人所说那样,不战而屈人之兵?”
“正、正是。”
世里奇香突然发觉自己似乎走进了一个死胡同,有些进退不得起来。
她额上的汗水不断渗出来,背脊却是不断发凉。
“我们和耶律剌葛谈判……”述里朵似是被气笑了,竟是没了方才那股寒意,只是笑着来回踱步,道:“然后,大王就可以通过这谈判争得一息喘息,逼着耶律剌葛把王庭和王位还给我们?”
“非是如此……”世里奇香被这股气势压得愈加不敢抬头,结结巴巴出声。
“大王说,通过谈判,我们可以尊耶律剌葛为漠北王,但作为条件,耶律剌葛需得给大王一块牧场、一块地盘……而大王手中有兵马,又有刘仁恭,还可招揽燕地中有野心之辈入漠北……只需五年十年,大王当能重新复位……”
“本后就知道、本后就知道。”
述里朵负手立住,笑了一声,进而突然唤了一声:“世里奇香。”
后者再也无法盯着地面,只得抬起头,吞着唾沫:“奴、奴在。”
王后脸上的笑意突然转为森森寒意。
“塔不烟和塔不花也就罢了,甚至是大王都罢了!
连你,是不是也以为,这场政变仅仅就是耶律家的家事?你是不是也以为,诸如塔不烟所说的那般,待大王回来,所有事就能言和,甚至她还能痛揍耶律剌葛一顿?!”
“奴绝没有此意……”世里奇香立马趴下去,叩首在地面。
述里朵却只是寒声一笑:“你当耶律剌葛是什么人?他当他真不敢杀尧光?你当他真把大王放在眼里?本后告诉你,所谓政变,一朝而起,就是不死不休!莫说他是大王的兄弟,就算他和大王是父子,也敢做出弑父的举动来!
本后这颗脑袋不掉,耶律剌葛便是得了王位都睡不着觉!你当他真不敢拼着元气大伤和大王决战?!这厮眼里就没有什么漠北前途,他只管他的王位坐的稳不稳。休说是万余人马,就算大王手里亦有五万王庭大军,这厮有了如今的机会,也敢放手一搏!”
世里奇香叩首在地面,脸色惨白,俨然是不敢出声。
“还有——”
述里朵冷冷一笑:“你当刘仁恭是個什么东西?凭他的名号,难道真能掀起几十万人的燕地大乱?
你当那近万燕军为何要跟随大王北逃?”
世里奇香喉结耸动,干声道:“是因为……萧砚……”
“呵,你还知道为什么。”
述里朵一脸寒意,道:“这所谓燕军,浑水摸鱼者不计其数,惧怕萧砚秋后算账者更是数不胜数。若没有萧砚要杀上来的消息,你真以为这些人会因为一个刘仁恭而离开世代所居的燕地,裹着流民来我漠北求活?”
世里奇香肩膀颤抖,已是遍身生寒。
但马上,述里朵的冷笑再次响起。
“还有——”
“大王不清楚也就罢了,你跟在本后身边难道还不清楚?你当此事过后,萧砚还会给机会让我们在燕地募人?什么招揽野心之辈,萧砚连中原朱温都敢忤逆,这整个燕地,还有比此子更具有野心的人?你当此子为何要做出这一养寇自重的把戏,又为何非要本后遣人助他生乱?”
“奴、奴……”
一套又快又急的追问下来,世里奇香已是彻底失了心气,语无伦次道:“奴见到大王,一时惊喜,没有想到这些东西……”
“所以——”述里朵虚掩美目,缓缓道:“你,没有向萧砚求援?”
轰隆……
雷声再起,偌大的主帐内,霎时静谧无声。
外面的雷雨声一道又一道传进来,间杂着甲卒快步跑动的声音、远处隐隐的喊杀声。
世里奇香面如白纸,颤身不语。
“哈。”
述里朵自嘲一笑:“其实也不用问,此子若是出兵了,你不可能撞不见……本后就知道,这天底下,没人能懂本后。
大王不能、你不能。他,果然也不能。”
“王后,突围吧……”世里奇香终于泣声道:“奴是罪该万死,但起码大王真的回来了。奴此次南下已打听清楚,萧砚养寇自重的把戏被中原来的一个大官耽误了许久,他连此事都处理不及,怎么可能还会出兵……”
“突围……”
述里朵自嘲道:“又有什么意义?本后若走,尧光在山下必死无疑。不止如此,耶律剌葛听见大王回来了,恐怕就连倍儿都要下死手。大王麾下万人?呵,不过三千兵马外加近万累赘罢了,本后相信大王在旬月间是能练出模样,然无辎重无器械,更无钱粮,他们燕人凭什么为我漠北卖命?”
说罢,她便像是终于气势一泄,或者说,方才她质问世里奇香的十几个问题,或许就是在质问自己。
“满盘皆输。”
述里朵脸色突然愈加憔悴,一双凤目也没了威严,疲惫的坐在交椅上,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能让她再坚持下去。
“王后……”世里奇香死死的磕头,泣声道:“奴该死,奴该死……”
“你没错、大王也没错,谁都没错。”述里朵疲惫道:“只是本后输了而已。”
说罢,她又惨然一笑,自问自答道:“甚至,本后都不知道输在了哪一步。或许是去年的南下决策?又或许本后不该南下救援大王?又或许,不该与虎谋皮和那人合作……”
其实她很明白,如果没有萧砚横空出世,这一切早就在去年阿保机领兵南下援助刘守文的时候就结束了。彼时刘家内战,漠北帮哪家,哪家就会得胜,漠北也会从中得到无尽的好处。
但,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