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祭孝陵康熙哭帝师 宿灵谷诤臣告御状

南京请来瞻仰大礼的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原在前明都做过官,对满洲人入关“替明复仇”却又鸠占鹊巢颇为耿耿于怀。今见当今皇帝千里来朝,恭谨侍奉大明祖庙,以盛世英主竟对前朝开国祖帝行臣子大礼。想起天命无常,沧桑世变,故主于泉下享此蒸尝亦聊可安慰,无不怆然涕下老泪纵横。

颤声读了祭文,康熙将一樽清酒酹向灵前。仰脸看了看葬着朱元璋这座孤峰和剥落的墓城,一种孤寂凄冷的寂寞感突然又袭上心头。原先许多想不明白的事,一下子豁然洞开。明太祖以皇觉寺一僧起于草莱,从龙诸臣不数年间被他屠得凋敝殆尽。康熙一直想不透,他没来由为何如此狠毒残忍。此时触景动心,才晓得皇帝在世间没有朋友,称“孤”、道“寡”竟不是虚设之词。他有意留下伍次友不做官,特旨许伍次友称自己“龙儿”,原也有心留下这个布衣师友,不料也奄然物化,杳然而去。从此天上人间人琴渺茫,斯世斯人斯情斯景怎不令人伤感?想到悲处,康熙哪里还忍得住?心中一阵酸热,泪水走珠般滚落下来。众耋老从何知他心情,心中也觉凄楚难忍,殿里顿时一片唏嘘之声。

从大拜殿出来,日已午牌过后。阳光刺得人眼睛发花。康熙痛痛快快地洒了一阵泪,心绪安定了不少,一边沿阶徐步往下走,回顾索额图道:“可叹哪!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不知后世哪个人也肯到朕灵前洒一掬清泪,朕也就心满意足了!”

“皇上春秋鼎盛,圣寿无疆,何出此不祥之语?”高士奇正色说道,“臣以为皇上失言!”康熙点点头,勉强笑道:“你说得是。不过朕说的也是实言。朕的陵墓选在遵化,过些时你们去看看,来龙去脉山向地理都要仔细斟酌,回来奏朕,就好动土了。”

魏东亭听康熙愈说愈不吉利,知道都是因伍次友之死引出来的,忙趋前岔开话题,说道:“今儿祭陵之事办得周全,了却了皇上多少年一桩心事,多少遗老都哭得泪人儿似的,心里宾服主子气度识量!只是时辰也不早了,这天色像是要变的模样,主子该启驾回城了。”康熙抬头看了看,果见西半天浓云渐起,骤然东来,云影将半个山陵遮得阴暗,满山荆树在阵风中波澜起伏,不安地摇曳着。沉默移时,说道:“朕今夜驻灵谷寺,只留高士奇和魏东亭一干侍卫跟着,车驾依旧回城。朕心里有点乱,想在这儿清静清静。”说罢便命更衣。

灵谷寺原是金陵四大古刹之一,地处城外钟山谷中,平日香火也不逊于毗卢院。不过因康熙祭祀孝陵,前日已将寺中闲杂游人一概赶入城中。此时天近黄昏,又阴上来,自是十分落漠。康熙换了一身素衣坐在凉轿中,遥见灵谷寺灰沉沉的梵塔高矗云间,寺中沙弥正做晚课,钹鼓声隐隐传来,显得格外凄凉。

魏东亭却认识寺中方丈,只说自己来寺小憩,一出手便布施五十两一锭元宝。老和尚空相是个有道高僧,也不出迎也不打扰,只吩咐塔头住持将魏东亭一行安置在寺后塔碑旁一座禅堂内。

用过晚斋天色便已黑定,空山人寂,云色冥漠,四周除了微啸的风声和单调的木鱼敲击声,竟是万籁俱寂。康熙因见书橱中,什么《金刚经》、《法华经》、《华严经》、《内典述要》、《灵棋经》、《五灯会元》诸佛学典籍汗牛充栋,便从架上抽出一本《传灯录》随便翻着,呆呆地想心事。众人知他心绪不宁,哪里敢来打扰?康熙看了一会书,听得外头沙沙响起了雨声,合书踱出禅堂站在阶下,但见雨幕中模模糊糊的一片石笋似的舍利子塔,都是灵谷寺历代高僧的墓,却不知有没有伍次友的。想起二十多年前在何桂柱旅店师生初会,伍次友纵横议论功名事业,白云观赋诗吟哦,山沽居品茗读书的往事,宛如昨日,不禁潸然泪下。

“主子,”魏东亭见康熙临风伤情,取出一件夹袍从身后轻轻替他披上,小声道:“伍先生遗愿扬骨灰于扬子江,这里并没有他的墓……”康熙淡淡说道:“你不奏朕也是好心。但你不知道,没有了伍先生,朕心里是何等寂寞!治国之才死了还可以再遴选。他这一去,还有谁能喊朕‘龙儿’呢?”魏东亭忙拭泪道:“主子也不必过于难过。先勘东南,再定西北是伍先生为皇上筹划的大计,已是做了一半。伍先生在天之灵,若见主子今日功业,又深怀悼念,必定欢喜不尽的。”

君臣二人正说话,忽听远处守护的武丹恶狠狠喝道:“什么人,干什么的?”二人都吃了一惊,回头看时,是穆子煦带着江苏巡抚于成龙蹒跚着踏泥而来。见康熙立在阶前,于成龙忙在雨地里叩头请安。

“进来说话吧,”康熙见于成龙浑身淋得精湿,回身便进堂内,在木榻上坐了道,“有什么要紧事?——倒一杯热茶赐他!”

于成龙叩谢了,从靴页子中抽出一张纸,双手捧给康熙。康熙接过看时,却是昨日递来的邸报,说京师直隶一月未雨干旱致灾的事,不禁一笑:“这件事朕早就知道了。你就为这个巴巴儿跑来?”于成龙看了看,高士奇不在跟前,便将身子一躬,朗声说道:“京师不雨乃是天象示警,主小人蒙蔽圣聪!皇上大振天威,诛戮误国权臣明珠,则必降甘霖!”此语一出,魏东亭和穆子煦等人都吃了一惊。自康熙十二年决议撤藩,至今十年,明珠在康熙跟前说一不二,从没有大臣敢作仗马之鸣,这于成龙忒是胆大!

康熙脸上毫无表情,半晌,方冷冰冰问道:“何以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