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旱烟,“咔咔咔”咳嗽了几声,很艰难地从喉咙里憋出一口黏痰,“啪”地吐在了地上用鞋底儿祛了祛,眯缝着虚肿的老眼叹了几口老气,在鞋底上少气无力地磕了几下烟袋锅儿,扫视了他的两个儿子一眼说道:“只从你们的老娘去世后,爹就没有心力过问荷花儿那边的闲事儿啦……可如今不管不行啦……荷花儿叫你们的老娘从小娇惯成了犟牛脾气……”他说到这里打蒙着老眼缓了缓气儿,“你们的老娘从小啥事儿都顺着她依着她,为了顺着她甚至连老规矩也不顾……左邻右舍的闺女们都按规矩裹脚,可你们的妹妹荷花儿说啥就不沾那条缠脚布,最后长成了一双大脚板,不但不嫌丢人,还在乡邻面前逞能说啥‘大脚板干活儿方便’……她从来就是认准的事情不管对不对,就犟着一条道儿走到黑……直到如今还没改过来……牛壮被大浪卷去都快两年啦,明摆着没指望了,她还在犟着脖子钻死牛角儿……还在折腾孩子……年前冬天下大雪,差点儿把根儿冻死……前不久黄河发大水,听说浪涛差点儿把根儿卷走……爹就这一个独苗外孙儿啊……要是荷花儿再这样折腾下去,唉……总有一天……”老人说到这里再也不想说下去了,颤抖着皮肉松弛的老手抹起了老泪。
“唉……”芦根儿的大舅叹了一口气,“其他事儿她可以犟着来,可把芦根儿的学业耽误了,以后没法弥补哇!芦根儿正是读书的年龄啊!”
芦根儿的二舅满肚子意见,“我去滩里看过几次孩子,芦根儿瘦得不像样子,孩子的头发都花白啦……我说别在河边傻守傻捞了,你爹真是没啥希望啦……叫他回学校读书,您猜他咋说?”
“咋……咋说?”老人哆哆嗦嗦急着问道。
“他怪着哩!他说:您咋知道俺爹没指望啦?俺娘说爹还在河里活着,俺听俺娘的!”
“唉……”老人听到这里,感到既心疼又无奈,“谁不想让他爹活着回来啊?俺就这一个好女婿……”老人抖索着肩膀呜咽了起来。
两个舅舅一齐劝起老人:“您不能再伤心啦!只从牛壮出了事儿,您的身体大不如以往了,牛壮也许是命里注定该有这事儿,平时他就爱逞能,天不怕地不怕,啥都不怕……早晚要出事儿……”
还没等两个儿子把话说完,老人就听得不耐烦了,老人咳嗽了几声,皱着眉头向他们摆了摆手说道:“……啥爱逞能?啥天不怕地不怕?他是有胆量哇!他的能耐就比你们强得多!整个儿葫芦庄谁能比得他?!谁不说他好?!”
老人的几句话,像井里哇哇乱叫的蛤蟆被撂进一块砖头,都安静了下来。
老人又捂上一袋烟丝,吸了一口,咔咔咳嗽了一阵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俺到现在还纳闷儿……牛壮那么好的凫水本领,咋就会……要说河浪凶险吧,那次也凶险得吓人啊……为啥就没被淹着他?这些你们都是亲身经历的……”
老人说的是牛壮与荷花儿结婚的前一年,也是一个酷热的夏天,很多葫芦庄的村民在河滩里割牛草,牛壮也在黄河滩里干活。牛壮当时还是一个独身光棍汉儿,虽然早已去世的爹娘给他留下一片儿薄田,但他一个人儿也懒得养牲口,农忙耕种时节就凑合着与邻居和用邻居家的耕牛,牛壮是在黄河滩为邻居家的耕牛割草。
“牛壮……”扛着打兔枪在河滩里转悠的“慢一把”向汗流浃背的牛壮喊道。
牛壮拿着镰刀抬起头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寻声望去看到是他的远门姐夫喊他,他举着镰刀笑着大声耍笑道:“你背着枪转悠到天黑只怕是一只兔子也打不着,看你回家咋向俺姐姐交代!还不如脱了裤子下河摸几条鱼回家交差……要是连一条鱼也摸不到,回到家里就撅着屁股挨俺姐姐的棒槌吧!”
大家都知道“慢一把”怕老婆,割草的村民听到牛壮的话都七嘴八舌哄笑起来:
“挨棒槌是小事儿,说不定夜里还罚他在床边儿跪哩。”
“罚跪也不算啥事儿……说不定他跪着头上还得顶着老婆的骚尿盆儿哩。”
“你们……你们就会拿俺说笑!”“慢一把”把打兔的火药枪上燃烧的梗香小心翼翼地拿掉,扔在草地上用脚踩灭,然后把肩上的枪放下说道:“牛壮你过来一下。”
牛壮嘿嘿笑着说道:“你是饿了还是渴了?我带的有干粮和井水,这就给你掂去……别不好意思。”
“不饿也不渴,俺有话给你说。”
“俺离你又不太远,有啥话你就大声说呗!鬼鬼祟祟的,是怕吓跑兔子吧?!”
“慢一把”仰脸看了看天空皱着眉头说道:“你要是不过来我就走了。”
牛壮只好放下镰刀慢慢腾腾地走到“慢一把”的跟前,笑着问道:“你一定是又挨俺姐姐的打啦,是让俺看看你被打肿的屁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