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君子知交

天之下 三弦 8014 字 3个月前

离开衡山不久,华山与襄阳帮船队便各自离去,俞继恩临别前当着魏袭侯与苗子义的面,抓着沈玉倾双手诚恳道:“沈掌门,为了青城,这回我可是豁出去了,千万别辜负我!”

沈玉倾知道俞继恩在这次共议中使力不少,尤其答应岁贡十万两,回去还需向行舟子解释,宽慰道:“小婿已派人筹办婚礼,岳父不用担心,等守孝期满,小婿便迎娶净莲过门。”

这几句小婿,只怕把俞继恩骨头都叫酥了,忙连声道好,这才依依不舍回船。

北风渐起,江面上只剩唐门与青城两支船队。沈玉倾在船上无事遣怀,只能偶尔在甲板散步,思索这次衡山共议是否尚有疏漏,之后该当如何应对。

凭空得来的盟主之位既是筹码,也是负累。

这日沈玉倾在船上闲步,苗子义上前问安,瞥了眼后方唐门船只,道:“朱大夫派人送信来了。”

打从离开衡山起,朱门殇就没再回船,沈玉倾说不用等,扬帆启程。这都过了几天了才记起写信?沈玉倾接过信件,有两封,一厚一薄,厚的那封塞得满当,怕不有六七页之多,沈玉倾见薄的那封署名给自己,打开一看,字迹潦草,内容简单:“我先不回青城了,帮我跟其他人说声。提醒你妹妹下回见面不许拿这事踩我脚!”

沈玉倾哈哈一笑,打开第二封。朱大夫字算不上好,这封信却写的工整,显是用了心,上头写满关于谢孤白各种突发病情与所需药材,以及药丸如何炼制,日常保养等注意事项,还特别嘱咐:“让他别整天装,多睡多吃,少累少烦。”

苗子义见沈玉倾微笑,问道:“朱大夫不回来了?”

“他要去唐门,暂时不会回来。”

“因为唐二小姐?”苗子义皱眉,“这什么鬼世道,怪事也太多。”

沈玉倾也不回话,问道:“现在到哪了?”

苗子义答:“将近归县,离青城地界不到五百里。”

过了归县,江面转窄,两侧夹山,水流湍急,大船需纤夫拉动方能速进,小船吃水浅,逆流更难。历代皆有治理以疏通江上航运,昆仑共议后,此处衔接丐帮、武当、衡山三派,是青城商路门户,更是着力疏通,凿石安澜,拓宽江面。爷爷沈怀忧便说过,凿山一尺,河宽一分,日积月累,必有大成。三峡帮为使漕运通畅出力最大,至今仍在疏通,也不知砸了多少银子,总算稍有规模,虽然仍是易出难进,已远较百余年前更易通行。

沈玉倾想起前往衡山时也曾经过此处,便问苗子义,“苗统领在赣地水路走私,归县往青城归程易,去程难,你怎么走,雇纤夫?”

“纤夫都是三峡帮的人,容易被逮着,再说那里江面窄,一眼通,躲都不好躲。江面转窄后,咱们会提前上岸,两边都是山,用骡载货翻过一小段衡山地界,不用两天就能进入青城地界,那儿不会有巡逻。”

“山里有路?”

“私路,走私走出来的路。”苗子义自豪道,“像这样的私路,丐帮衡山青城武当至少有十几条,每一条我都熟。”

“连当地门派也捉不到?”沈玉倾觉得这算是当地门派失职。

“不合算。”苗子义摇头,“深山野岭的小路,得派多少人去查?查一年能抓着几个?今天查到一条路,隔两年又有条新路。要抓走私,最好是集货散货的时候,就是第一段跟最后一段,中间怎么走,我就问一句,长江漫漫,往来船只这么多,商船、客船,要在哪里堵我,能一艘艘拦着?千百年来走私的人不绝,盐、茶、丝绢、各类红货,以前抓着都是砍头,又有那个朝代禁绝了?”

沈玉倾好奇心起,问道:“跟我说怎么走,保证不泄露。”

“忒!自个儿上了岸,别把河里的淹死。”苗子义连忙摆手,“好歹以前是同行,断人生路不厚道。”

“那本掌调你去三峡帮缉私,定有奇功。”

苗子义脸如死灰:“掌门这么逼我,我得跳河。”

这么说,如果走这条路,或许不用三天就能回青城,不用十天就能到巴县。沈玉倾想早点回青城与谢孤白商议往后之事,讨论此行是否有所疏漏,但想归想,他是掌门,不能扔下船队走小路。

忽地前方起了骚动,瞭望台上有弟子先举高旗,再举平旗,之后高举画圈,反复打了三次旗号,这是有不明船只靠近的信号,要护卫船队戒备。

又听有人大声呼喊:“让!让!”

苗子义讶异道:“挂了青城旗号还有船横江?”说着走到船沿。沈玉倾也好奇上前眺望。

只见一艘画舫远远而来,领头船只上前拦截,苗子义见来的只有一艘小船,先是放心,又觉古怪:“什么人这么大胆?”

也不知画舫上的人对着前方船只说了什么,前方船只旗手先举下旗,再举上旗,这是示意有讯息要传达。那艘画舫绕过前方船只,从左侧隐没,不一会,前方船只便派来一艘小舟。

“禀掌门,是丐帮的人,自称彭镇文,求见掌门。”

苗子义一脸嫌恶:“彭家人来添什么乱!”

沈玉倾听说过彭镇文的名号,这是彭千麒族叔,彭家二把手,现任五虎断门刀代掌门,执掌彭家政务,彭千麒被刺后,与彭南二同守赣地。

他对彭家殊无好感,虽然徐放歌罪有应得,但从他们对付徐放歌父子的手段看来,与彭千麒也是一丘之貉。沈玉倾摁下心头厌憎问苗子义:“彭镇文是怎样的人?”

“铲屎尿收夜香的行当!”苗子义道,“臭狼拉的屎,他埋,臭狼撒的尿,他擦,彭老丐当年没能弄死臭狼,就是他在背后收拾!”

彭家人怎么会出现在三派交界处?而且是这样的要人。虽说武当治理败坏,但江上是襄阳帮地界,且丐帮又跟衡山交恶,从赣地赶来,故意停在这要口处,就是要拦阻青城船队?

沈玉倾心想,虽说画舫不显眼,孤船而来,深入险地,胆量也不下于朱爷十八骑奔赴衡山,而且守了许久。他本想赶走对方,最后仍道:“派人接彭代掌门上船。”

苗子义惊喊:“掌门?”

沈玉倾道:“他在江上不知等了几天,且听听他要说什么。”

画舫没有靠近,是青城派小舟接人。彭镇文攀着梯绳上船,只见他六十年纪,行动便捷,方面阔耳,白发斑驳,作书生打扮。沈玉倾本想让弟子整装佩刀恫吓,转念一想,这人敢单舟横江,胆量不小,不用虚张声势,只让苗子义、魏袭侯与钱通守在身边,也不让人准备客舱,就在甲板上会面。

“在下彭镇文。”彭镇文拱手行礼,“见过沈掌门。”

沈玉倾语气冷峻:“本掌在昆仑共议上听说彭家叛出丐帮,你怎敢来见我?”

“徐放歌狼子野心,勾结点苍、华山欲纳丐帮为私物,为丐帮长远计,彭家不得不行此险招,旨在周全丐帮。徐贼之子徐江声妄杀浙地总舵陈河潮,囚信堂堂主成默,占据浙地,浦地总舵钱隐是徐贼师弟,连他都不支持徐江声,可见徐贼一家早无名声。”

魏袭侯与苗子义暗自翻个白眼,只见彭镇文拱手道:“彭家想请青城为丐帮除贼。”

他神情内敛,谈吐斯文,语气诚恳,说的话也不算虚假,甚至真的比假的还多。若说一开始请彭镇文上船是因为沈玉倾不了解彭镇文,自省不可对人有偏见,那这番对话真让沈玉倾对这人起了厌恶。

有才无德……这样形容彭镇文恰当吗?苗子义没说这人有什么恶行,但为彭千麒遮掩就是他最大的恶行,可那也是为了彭家的利益。

自己的恶行呢?

沈玉倾升起更强烈的厌恶,却不是对彭镇文。他回过神来,道:“如果彭家觉得冤屈,为什么不派使者前往衡山诉冤?共议上,我只见着江帮主的岳父冯长老。”

“沈掌门,能否借一步说话?”

沈玉倾挥挥手示意钱通与魏袭侯退下,两人退开两丈。彭镇文低声恭敬问:“彭某斗胆,敢问掌门是想久随衡山左右,像华山依附点苍那样久居人下吗?”

“若沈某另有所图,就该与彭家合作?”

“丐帮是衡山的敌人,徐江声与华山、点苍关系密切,青城、丐帮早晚同仇敌忾,唐门青城两家是姻亲,青城有水利,只要赣州让道,沿江顺流,一片无阻,两家联手铲除江家,此后丐帮就是公子盟友,下一任盟主青城势在必得。”

沈玉倾冷笑道:“看来彭代掌门在江面上等太久,消息不灵通。”

彭镇文脸色不变,问道:“怎么说?”

“共议上,沈某得诸派支持,已是新任盟主,无须争抢盟主之位。”

沈玉倾确定彭镇文一定不知道这消息,但彭镇文竟能脸色不变,拱手祝贺:“原来如此,恭贺盟主。”他用行礼掩饰自己的迟疑,沈玉倾相信他脑中一定闪过许多念头,或许刚见面时,他将自己当成传言中的“绣花枕头”,想以三寸不烂之舌鼓动青城与丐帮结盟,而此刻他一定在重新评估自己,决定下一步说辞。

彭镇文接着道:“青城已不用理会李玄燹,诸葛听冠无能,无法飞越衡山帮助徐家,徐家必败。丐帮的局面盟主可自行判断,只要青城愿意,哪怕出个名分为彭家作证诛杀徐贼义举,彭家就支持青城,从此互为奥援,整条长江都是公子的护城河。”

“彭掌门干过的那些事呢?”沈玉倾微微皱眉,“彭千麒干过的事要如何追究?彭老丐前辈死后被掘尸,小丐后人下落不明,代掌门要我帮丐帮除贼,那彭家之贼可除否?”

“敝派掌门已经知错,自遇刺后,深居简出,没再犯过错,彭家之事由我与二公子代掌。”

“就这样?”

“沈掌门,大义面前,不谈小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