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箭似光阴》

天之下 三弦 11833 字 3个月前

爹说自己不该学武,学武也没用,但他还是要学。他拜入鼓山门,他有资质,进展神速,二十岁就领了侠名状,比试武艺,谁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没留在门派,而是当上了保镖,待遇最好的那种。他在丐帮最大的银号庆元号当镖师,刀剑无对,拳脚无双,靠着一身惊人武艺,二十三岁就当上小镖头,前途似锦……

他跟总镖头的女儿定亲,所有兄弟都拜伏在他武艺之下,相信他,佩服他,他被委以重任……

自己真不该学武,压根就不该学武……

“还要等吗?我怕被发现。”哥哥焦急的询问打断他回忆。

“今晚没月色,他们瞧不见你。掌好舵,仔细些。”朱贵利道,“慢,慢点好。”

箭越快,人越慢。

他想起教他箭术的师父,他是十二岁那年遇上师父的。师父并没有显赫的名声,出身也不是什么大门派,这是个后羿复生只能打更的世道,师父混到四十来岁仍只是个寻常护院,穷得连箭都买不起几支。他看到师父在海边练箭,他好胜,用飘石跟师父比准头,输得一塌糊涂。他想学,师父说,这世道学弓箭没用,打死就是个门派弟子,自己练箭只是好玩。

一开始他学箭是为了好玩,没想过靠这个讨生活。那时想过很多以后的事,却从没想过自己会在夜榜营生。

“我看到他了!”哥哥惊呼。朱贵利也已发现,船队长服色跟一般弟子不同,苏承佑刚从舱房走出,正在船沿巡察。

“现在掉头走,越快越好,越远越好。”朱贵利说完,抬手,扬弓。

尖锐的破风声在波涛中异军突起,回弹的弓弦不住颤动,犹有馀响。

弓箭跟比武不同,过招有套路,有攻守,有见招拆招,箭手的胜负在放弦那刻后就不由自主。

小船掉头就走,于战船发生骚动前隐没在黑夜的汪洋中。朱贵利望着岸上方向,这箭过后,他就得离开闽地。

箭离了弦,就无法回头。

“学箭不能没有靶心,脱了靶,箭飞得再高再远也不知道要去哪。”

昆仑六十六年 春 二月

朱贵利趴在草丛里已经四个时辰。他三天前就上山勘查地形,等着靶心经过。这四个时辰里,他听虫鸣鸟叫,闻着草味花香,细心嗅出这里有几种花香。他喜欢闻花香,喜欢看日出,喜欢听风声,这些都很舒服,最重要的是,这些都不花钱。

但他趴了四个时辰,这四个时辰里有路过的狐狸,蹬过脊背的野兔,还有咬了他小腿的山鼠跟沾了满身的鸟屎,除了这些,最讨厌的莫过于数不清的虫子。

老槌子倒是悠闲地散步嚼草,累了就睡会。它这几年越来越爱睡,朱贵利每次都得戳它屁股才能确定它是死了还是睡了。

等了四个时辰,那人终于出现,骑着马从驰道西边走来,独身一人,比预想晚三个时辰。朱贵利吸口气,搭箭——

箭还未发,一条人影从道旁猛地冲出,与那人交手。

唉,该死的,又有人抢活!就算现在放箭,得手了也得吵上一番。刀口上的活都是锱铢必较,平分不可能,遇着傲气的,除了白忙,指不定还刀刃相向。

他不想起争执,不自觉地为目标祈福,求上天保佑猎物杀掉刺客,自己再来收拾残局,这样最稳妥。

他的愿望很快就落空,刺客一刀捅死猎物,扬长而去。朱贵利抖落满身树叶站起,白忙活了,而且全身搔痒。

他快饿死了。天上有鸟,山里有兽,惯常出远门的都得有锅有碗,还有顶帐篷,朱贵利这些都有,但他肚子饿也只能挖野菜充饥。

“你脸怎么了?”黄掌柜吃惊地问。

“虫咬的。”

“你是掉蚊子窝里了?脸肿得比我家的锅还大。”

跟泉罗周掌柜不同,黔南黄掌柜话多,关心人,但也恰当,不会问太多私事。这人还有个好处,每日都供他两餐,有些掌柜不愿意让干正活的留在院里招惹是非。

连老槌子在马厩里都吃得好,只是不见它长膘,估计是老到连长肉的劲都没了。

朱贵利喜欢黔南,山多,好隐蔽,他也讨厌黔南,不认识的虫子比他听过的还多。

北方虫倒是少,就是冷,趴在雪地里四个时辰,雪能埋住眼睛。

“我没事。掌柜的,跟你讨些针线。”他鞋底穿破,回程山路走得很辛苦。

“你干这行都好几年,又不赌又不嫖,也不吃穿,钱都花哪去?”

“还债。”朱贵利随口答话,不住用手背摩擦脸颊。

“杀掉债主不就得了?”黄掌柜疑问。

“人死了,债还是要还。”朱贵利说道。

去年百丈杀折了,他在蜀地请巧匠制作新弓,四十两银,好大一笔开销。他帮新弓取个父亲会取的名字,叫“一本万利”。

“这回有大买卖,先跟你说,要是办成,你欠多少债都能还上。”

“多少?”

“两千,店家只抽两成五。”

他并不来兴致,越贵的买卖货越辣,只问:“什么人?”

“桂地首富陶大山。”

这人有钱得连朱贵利都听说过。

“这种大件很多人抢,轮不到我。”朱贵利补着鞋子,鞋缘满是针孔,这双鞋也到头了,下回连下针的地方都找不着。

得省着点,最近开销太大。

“不只大,也很辣。消息走漏,陶员外请了百多个高手当护院,觉字辈僧人就请了十来个,更别说武当、天水门高手,加上保镖护院,就算几十人闯进陶家大院,都得横着出来。”

“掌柜就是找个话头而已,这买卖谁也做不得。”朱贵利忽道,“掌柜,这针送我吧。”

黄掌柜摆摆手浑不在意,又道:“想知道谁要杀他吗?”

“我不想听故事,故事听得多,会短命。”朱贵利把针别在袖口,问,“还有没有别的卖卖?”

“没了。”黄掌柜摇头,又问,“你不去?在桂州城摸个底也好。”

“要是每个干正活的都抱着这念想去晃晃,陶员外家附近不得多几十个尴尬人,能不招疑心?干什么行当,还凑热闹。”朱贵利不以为然地答道。

“这可是两千两,你不是缺钱吗,够你还债。”

两千两,扣掉开支和店家抽头……

“我试试。”朱贵利改了主意,“但掌柜要借我路费。”

“借一还三。”黄掌柜道,“你要回不来,我得白亏。”

“我借一两就好。”

他买了一大袋便宜腌肉,骑着老槌子往东去。他走得慢,近半时间得下马陪着老槌子走,半个月后抵达桂州城,见了接头的跑堂。

“之前来过四个,都走了。”接头的跑堂说道,“人少闯不进院里,人多进城就惹嫌疑,货太辣,谁想咬都得烫舌头,陶员外正在找谁要杀他,要是找着,这买卖得散。”

朱贵利在桂州城慢悠悠绕个圈,经过陶员外那四进大庄园,只走这一圈就见着至少五六个高手。他穷得明目张胆,老槌子也老得无人问津,即便在如此风声鹤唳的桂州城里也没引起注意。他望向陶家大院南侧,隔着三条街有座宁国寺,寺里有宝塔。

“我要找个地方住下,城外,南边,最好少人走动,要供两餐一宿。”

他第一次见着蔡寡妇时有些错愕,她有七尺二寸高。朱贵利对自己判断长度跟距离的本事有自信,七尺二寸四分,不会更多一分,踮起脚尖能亲到自己额头。她穿着蓝色粗布衣,板着张脸,头发乌黑但粗劣不显光泽,约莫三十出头。

“你是干正活的?”

他发现蔡寡妇正打量着自己,于是挺身收肩,露出厚实的胸膛。

“装得很像,城外最穷的猎户都比你体面。”蔡寡妇说着走到大槌子身边,吃惊地问,“这是你的马?”

“我觉得也没其他人想养它。”

“菩萨保佑,这马老得像是快死了,多大年纪?你见过其他马能活到这么大岁数吗?”

“马贩子卖得很便宜。”朱贵利道,“我也以为它快死了,被它骗了十年。”

蔡寡妇噗哧一笑,又立刻板起脸。她笑的时候会露出一颗虎牙,看着年轻几岁。

朱贵利心底扑地一跳,扭过头观察周围,这里是片山坡,左右无其他住户,离附近村庄有一里多路,得绕过个弯,很隐蔽。

“把马系在树上,被人见着就说是我堂哥。但我还是希望你少被人见着。”

“不怕闲话?”朱贵利问。

“让人知道我家里有个男人,方便些。”

朱贵利明白她意思,把马系在小屋前的树上。进门时听到风铃的响声,他抬起头,一串风铃挂在门后,一开门,风铃就咣当响。

屋里左右各有一间房,屋角有个摇篮,但蔡寡妇没孩子。每扇窗户都用一块木板封起,只留上下两道三指宽的气缝。

永远会有地痞无赖想试探家里没男人的年轻寡妇,尤其在这么僻静的地方,朱贵利相信蔡寡妇枕头底下肯定有把匕首。

“你睡那间房。”蔡寡妇指着右手边的房间,“我吃饭你就跟着吃。”

蔡寡妇倒不怕朱贵利,夜榜有规矩,这规矩有时比九大家更可靠。

桂州城五更三点,也就是寅时五刻开城门。宁国寺卯时早课,和尚们会聚集在大殿诵经。朱贵利混在赶早集的人里进城,用走的比骑着大槌子还不惹眼,也更快。

潜入宁国寺很简单,和尚们没有戒备,他登上塔尖,隐匿着张望陶家大院。有时他会白日来,假作上塔参拜,有时午后到,观察陶家大院的动静。他小心翼翼不引起任何人注意,也不让人记住。

陶员外会在卯末左右起身,梳洗后离开卧房到书房,路线端看他前晚睡在哪个小妾房里。百余名高手至少三班倒,驻守院里各处,他没什么机会,陶员外出入至少贴身跟着六名高手,他的箭必定会被挡下。

为了活命,陶员外至少开销上万两白银,当真无懈可击……

也难怪这货这么辣。

朱贵利每日查探完就回蔡寡妇家,打完招呼就进房,蔡寡妇有个菜园子,养了几只鸡、两头猪,平日里种点菜进城卖,忙进忙出时,会带起门口的风铃声。

他们平日不交谈,包括吃饭时,一开始尴尬,后来就习以为常,只要别太靠近,蔡寡妇就会当他不存在。

以往等待时,朱贵利习惯搜索声响跟气味打发时间,他睡的房间不大,也没有床,窗户被封去大半,房间阴暗,风声、鸟声、花草香都稀少,只有些微的霉味。

他开始期待蔡寡妇进出时带起的风铃声,那是屋里少有的声响,他用来判断蔡寡妇现在人在屋里还是屋外,还有她身上的油烟味跟鸡屎味。

某天晚上,他在睡梦中惊觉窗外有脚步声,立时戒备起身,但对方只到院前,低声骂了句秽语就离开,估计是见到门口的老槌子。

他甚至希望这痞子能敲门闹点事。

几天后,他从窗口看见蔡寡妇正在后院锄地,于是来到后院,接过她手上锄头,蔡寡妇惊惧地退开两步瞪视着他。

“我帮你锄地,你帮我带大槌子走走,快闷死它了。”

他开始帮蔡寡妇种菜打发日子。

两个月后,朱贵利完全摸清陶员外起居,虽然他对院内细节布置仍一无所知,但知道这些就已足够。问题是,要如何越过那六名贴身高手,射中陶员外?

他分两天将弓、箭带进城,藏在宁国寺塔顶天花。

剩下的只有等。

“你还打算住上了?”这天吃饭,蔡寡妇冷不丁来了句,“两个月了,还不走?”

朱贵利摇头:“我在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