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纪元九十一年十月冬
天亮后,槐树镇就要失陷,镇上人心里都明白。两千人对抗四千多马匪着实太难,且槐树镇连像样的城墙都没有,不足八尺高的泥墙比青城大户人家的围墙都不如,李景风垫起脚尖就能看到墙外的满目火光,马匪闯进来,立刻就能杀人越货。
镇上的人都在哭。矮屋破墙前,住民们提着火把,边哭边将家当往外搬。面缸、棉被、一袋袋粮食银两,锅碗瓢盆牛马羊,值钱不值钱的器物都堆在门前。更穷的人家,姑娘索性去了裤子,裹件皮袄盖着棉被往炕上一躺,等着闭眼张腿,消磨马匪的凶性,免得活受罪。李景风知道这些事,他听说过,九大家的规矩在这里并不管用。
几乎半个孤坟地的恶徒盗匪都来了,这可都是凶顽之徒,等着上马论生死,坐地分金银。
槐树镇原本有近两千名守卫,寻常数百人的匪众不敢轻犯,千人之众也能击退,李景风就不止一次击溃附近聚集的马匪。这群人很难团结,因为他们都想抢槐树镇里的秘宝,人多就分得薄了,人少又对大槐树无能为力。
但这批人不同,也不知道是谁竟然聚集起了四千余人。四千余人……寻常马匪连着家眷有近千人就算大盗,也只有在孤坟地才能凑出这个数。见着这声势,还没打起来,槐树镇的人心就散了。
郭三槐瘦弱的身躯靠在泥砖墙上,裹件又脏又黑的皮袄,在寒风中煮着一锅羊肉。每块肉都足有两寸见方,郭三槐煮了好久才用汤匙在锅里捞出热辣滚烫的熟肉,沥干汤水捏在手里吃。寒风里冒着烟气,他却像是吃块冷肉,一点也不觉得烫。
第一次见着郭三槐是三个多月前的事,他住在槐树镇最著名的那棵大槐树边上,一间小院落,推开院子大门,绕过照壁,院子正当中有间扎眼的泥砖屋,泥砖屋就是郭三槐的住所,郭三槐成家后,为照应越来越大的槐树镇,才围着砖屋建起这座院子。
靠着李景风三字的名气,还有七娘的保镖萧朔水的关系——他曾经就住在槐树镇上,还当过护卫队大队长——李景风很容易就与郭三槐见上了面。
李景风原以为这个孤坟地的传说人物就算不是个魁梧如三爷的壮汉,至少也该是个豪迈慷慨的豪杰,然而郭三槐就是个瘦小的中年汉子,有着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肤色,浓密的两撇胡须跟下巴上疏于整理的灰白胡茬子,七尺多高,虽然不是瘦得见骨,但瞧那伶仃的骨架和细弱的肩膀大腿,自己一把就能将他拎起,拿来当武器使都趁手。
他就是个随处可见的中年人,或许是耕田的老农,卖糖葫芦的小贩,又或许是店铺里的伙计,抑或跟自己一样,客栈里的小二。
郭三槐扔了块羊肉过来,李景风探手接过,烫手得很。他靠在墙边,与郭三槐隔着一丈距离,从怀里取出块烙饼包着羊肉啃。
吃完羊肉,郭三槐抓把面条扔锅里煮。他很能吃,看他身形,你绝想不到这小汉子这么能吃。等面条吃完,把汤喝尽,会听见他打了个饱嗝,伸舌舔去嘴角油花,用袖子抹抹嘴,舌头在齿缝间滚上几圈,直到把牙缝里的菜渣子都挑出来,才打碗面汤咕噜噜漱口吞下。
“外边有信来。”郭三槐道,“听说你在桂地又犯了大案子。”
“我?”李景风哑然失笑,“这是第三桩了吧……”
郭三槐呵呵大笑,笑声憨厚,像个老实人:“兄弟人在孤坟地,大江南北都能犯案,真不愧是李大侠。”
“杀的若是地方豪强之类作恶多端之人,倒也没关系,借个名字而已,就怕滥杀无辜。”李景风道。他倒是不介意有人借他名头犯案,假李逵真李鬼,左右他也够不着。
“那倒是不用担心,杀的若是无辜,说是李大侠下的手也没人信。”郭三槐道。
墙外传来呜咽的狼嚎。大些的村落城镇,狼鸣并不容易听到,人与树争地,有规模的城镇周围树木会被砍伐殆尽,狼不好躲藏,得往山上寻去。槐树镇很少听着狼嚎,李景风知道这叫声来自于马匪首领之一——狼头子甘冒,一个能把狼当狗养的人。
想起狼就想起三爷,李景风通过铁剑银卫试炼就是跟一头狼搏斗,三爷抓狼就跟捉条狗似的。
“打得赢吗?”郭三槐问。
“我打过更难的仗。”李景风安郭三槐的心,“我出去,郭爷留下。”
郭三槐盘坐的双腿一动不动,伸手在地上一按,身子借力盘腿飞起,视线堪堪越过墙头,见着镇外星点般的火光,又猛然落下,一屁股坐起一蓬灰。
李景风道:“人很多,镇上没城墙挡不住,就算挡住一批,剩下的也能攻入劫掠。”
镇民们已放弃抵抗,若不是想过安生日子,人们也不会到大槐树避祸。
“可惜了,镇上没他们要的秘宝,”郭三槐低头吃吃笑着,“银两都花光了,垦荒可花钱了,一把锄头两斤铁,垦不了一亩良田,搬石,翻土,还得养土,要种麦子要种麻,还得种桑种菜。槐树镇的宝就是垦出的田,财宝会花尽,田里的苗长不完,子子孙孙都有饭吃,有鞋穿,那才叫宝。”
李景风点点头:“我见过那些宝。”
“不,你没见着。”郭三槐笑道,“我身上真有宝。”
李景风没问是什么宝,他相信郭三槐想说就会说出来。
“我读过书,原本想当个帐房,当时槐树镇归华山管。十岁那年,我爹给了我一本书,让我照着上头的武功练,嘱咐我不能让人知道自己学过武。我都不知道我爹学过武,就问,爹,你练过上面的武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