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芸芸众生(中)

天之下 三弦 4923 字 3个月前

郭壁年道:“都处理完了。今年秋收的粮帐清了,等着上呈普光寺,比去年还多着一成。镇东的驰道有些坏了,明年得修整,我合计从库银里还能拨个几百两。几桩讼案我交给林师爷先过卷宗,明日向我禀告。”

郭父道:“李家宅院的案子呢?”

郭壁年道:“入室劫掠是盗匪行为,宜重刑,我打算处死犯人。”

郭父点头:“有时间为什么不练功?”

郭壁年哑口无言。

郭父道:“你是铁鹰门以后的掌门,片刻松懈不得。门派虽小,上上下下也有忙不完的事,功夫也不能落下。之前说让你投入普光寺了圆住持门下当个俗僧,以后在普光寺底下办事,机缘好能入堂,铁鹰门就发扬光大了,不然留在普光寺当住持也好。你未成亲,先剃度总是不便,怕对佛祖不敬,现在方丈下了法旨,俗家弟子也能入堂,正是好事,你也免遭剃光头的罪。我明年帮你找个婚事,早日成亲,爹再带你去普光寺拜入了圆住持门下。”

郭壁年点点头:“一切听爹安排。”

郭父站起身,拍拍儿子肩膀:“你任重道远,事情很多,但你是郭家长子,男人要有男人的样子,长子要有长子的担当。你以后要扛着铁鹰派,门派虽小,也别让人看轻。”

郭壁年应了声是,郭父接着道:“还有件事,铁鹰门刀法讲究力大刀沉,你委托匠人造的怎么是把唐刀?上面那些珍珠玉饰流苏更是不成体统。”

郭壁年恭敬道:“孩儿想,刀鞘上有些装饰也好彰显身份。”

郭父道:“华而不实,整得跟青城那些假书生和衡山峨眉那些泼娘们似的。爹今早帮你退了,为你另造了把九环刀,使起来趁手。”

但是那把刀漂亮啊,郭壁年心想,嘴上应着:“孩儿今早就听林师爷提了,照爹的吩咐就是。”

“真是爹的好儿子!”郭父大笑,“去吃饭吧,两个弟弟在等你呢。”

郭壁年有两个兄弟,一个小他两岁,一个小他四岁。他到了饭堂,问道:“怎么不先吃?用不着等我的。”

二弟站起身来,垂手道:“爹说大哥没回来,我们不许先吃。”

郭壁年默然半晌,道:“一起吃吧。”

回到卧房,郭壁年没有立即点起油灯,坐在床沿发呆。他今日险死还生,回想起来余悸犹存,又懊恼着没有死去,但要再死一次也不敢。

二更后,门派里巡逻守卫渐少,他起身提了油灯,却不点起,摸黑沿着廊道走至后院。巡逻守卫是他安排的,他知道现在是最安全的时候,经过父亲寝室时,格外蹑手蹑脚。

后院有间厢房,门户紧闭,他轻轻推开门,回身掩上。屋里很黑,但他很熟悉,闭着眼也能走上阁楼。阁楼没有窗户,到了这他才点起油灯,照亮这整齐有序堆满母亲遗物的房间。

阁楼高度勉强够他站直身子,他将油灯挂在东边一角的壁挂上,掀开下方一个大木箱,在里头反复挑选,选中一件披帛襦裙。他脱去衣服,换上襦裙,将头发解散,挽了个百合髻,簪上玉钗,从木箱里取出个梳妆盒,里头有各式胭脂水粉。

他左手拿着铜镜,右手以黛笔画眉,上胭脂,抹口脂,贴上花钿,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松了一口气。

胸口的郁闷终于抒发,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很漂亮。可惜铜镜很小,看不着全身,只能照着脸,他站起身,尽力照着周身,轻移莲步学大家闺秀的姿态走路。

郭壁年喜欢漂亮的东西,这事得从他很小的时候说起。

娘生下他后,一直想要个女儿,又生了两个儿子才为他生下一个妹妹,自是爱逾性命。然而这妹妹未满周岁就夭折了,娘非常伤心,甚至因此得了疯病,被爹安排在这房间里养病,那时他才七岁。

八岁那年,爹做寿,请来戏班子唱戏。这是他第一次听戏,唱的是一出定军山。他觉得戏袍花花绿绿很漂亮,年小顽皮的他摸进戏班子换衣服的厢房翻箱倒柜,拿画笔在脸上胡乱画着,挑了件最漂亮的衣服穿上。

戏服又大又重,他手脚全裹在里头,听到有人走进厢房,手忙脚乱脱不下衣服,想爬窗又被衣裙绊倒,摔倒在窗边嚎啕大哭,引来围观。

原来他挑了件花旦的衣服,一脸五颜六色,妆都哭花了。众人见他小孩子穿戏服的模样,笑成一团,连爹也笑了,唯独娘抢上前来抱着他痛哭,喊着:“囡囡,你回来啦!囡囡!”

爹将娘拉开,派人将她送回厢房。从那天起,娘时常叫来他,为他化妆,给他穿上新买的衣服,那都是姑娘家的穿戴,让他在面前走着。

直到九岁那年,爹无意间来到厢房,看到他穿着女装挽着双平髻,狠狠赏了娘几巴掌,将他带走,嘱咐他以后再也不能单独见母亲。来年,娘就在郁郁寡欢中过世了,遗物被收藏在阁楼里,包含衣服、首饰和妆盒。

他努力成为父亲想要的儿子,学文习武,学着掌理门派大事,像个男人一样照顾弟弟。他每日都在努力,但父亲始终觉得不够,令他倍感压抑。某日,他来到母亲生前养病的厢房,鬼使神差地爬上阁楼,打开了母亲的遗物。

郭壁年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姑娘,他只觉得那些衣服好看。

他真心觉得好看。胭脂黛笔让眉目如画,肤红齿白,襦裙、披肩、宽袖、花钿、发簪都比男人的衣饰好看太多。他喜欢漂亮的东西,仅此而已,他并不好男色,也不想当相公,他觉得挂着流苏镶着玉石珊瑚的唐刀很漂亮,但父亲认为九环刀才能力压群雄。

于是这里成了郭壁年的隐密,每当他疲累时,就会来到阁楼,穿上母亲的衣服,看着镜中的自己。他偶而也会出门,趁着去别山镇普光寺公办,偷偷带些胭脂回来,藏在阁楼里。他很想知道穿上这样衣服的自己是不是很漂亮,但阁楼里只有一面手镜,照不出全身。

父亲说要他拜入普光寺当和尚时,真把他吓坏了。剃光头,那得多丑?他故意与父亲说起佛经,说得悠然神往,父亲怕他假出家弄成真出家,于是说娶媳妇后再作打算。幸好现在规矩改了,他也真希望能早点成亲,多个媳妇打扮。他想替媳妇画眉扑粉,为媳妇买新衣,打扮得漂漂亮亮。

可惜自己长得不够好,大鼻阔嘴,跟父亲太像,要是今天那个明不详打扮起来,一定能惊艳许多人。

明不详?这名字好像在哪儿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