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利德格已接近绝望。他被关在黑牢快一个月了,至今为止,没听到半个好消息,所以他听说祭司院愿意接受公审时,反倒平静了。
他不相信古尔萨司救不出自己,古尔萨司只是不愿意。
古尔萨司已经舍弃了他。
“或许古尔萨司或孔萧主祭已经有救您的办法了。”魏德道,“所以他们才接受公审。”
如果真有那种办法,公审开始前,高乐奇就该放人了,显然他已经准备了足够的证据。
魏德依循往例偷偷为黑牢里点起一盏灯,有时希利德格觉得,就是因为这盏灯,自己才没在这个脏污、恶臭且孤单黑暗的牢房里发狂。
魏德替他尝过所有食物,甚至还偷偷带了一小壶劣质葡萄酒给他。
“魏德,说说你的事。”希利德格已经没什么好问的了。明日就要公审,在魏德离开后,他还得忍受漫漫长夜。
“小的没什么事好说。”魏德说道,“就是个狱卒而已。”
“随便说说。”希利德格道,“你平常是怎么过日子的?”
魏德的日子寻常且无趣。他妻子早亡,曾经病重的孩子已经长大,在一间不起眼的杂货铺当伙计。魏德除了狱卒的工作外没有其他嗜好,闲暇时会去巴都南方山上赏赏风景。他会带一壶劣酒上山,吃着肉干和稞糕赏花。他吃过几次小麦面条搭配牛油汤,那真是人间美味,就是太贵了。他喜欢羊杂饼和沙果,孝顺的儿子偶尔会买给他。
“我的日子就是这么无趣。”魏德说道。
“不,很有趣。”希利德格道,“我已经很多年没听到这样的故事了。”
第二天,希利德格被押解离开前,特地停下脚步,左手抚心,伸出脏污的右手牵起魏德的手。
“我谨以希利德格主祭身份祈求萨神赐福于他忠实的仆人魏德。”
魏德感动地流下眼泪。
希利德格几乎是用最狼狈的模样走上刑狱司,他们故意不给他洁净的衣服与净身的机会,他披散着凌乱的头发,浑身都是脏污与粪便,散发着恶臭,仍穿着那身祭司袍,但毫无尊贵的气息。
刑狱司门外围观的人很多,希利德格第一次感到如此屈辱。他曾经沐浴的目光是崇敬与尊重,哪个人见着他不是左手抚心单膝跪地祈求他的祝福?而现在这些人的眼神像是看着一个怪物,有怜悯、同情,甚至憎恨,唯独没有尊敬。
明明还没经过审判,虽然他真的曾经做下那样的事情,但这些人的目光已经给了他审判。希利德格不甘心,自己竟倒在这种地方。
负责审判的人有三个,高乐奇执政官、赛西刑狱长、孔萧主祭。高乐奇是主审,他首先问希利德格是否认罪。
“我拒绝认罪。”希利德格道,“我没有谋害金云襟小祭。”
没什么好挣扎的,一纸达珂萨司亲笔画押的证词证明当时金云襟还活着,而希利德格拒绝承认他是金云襟,导致流民袭击围猎队时,金云襟死在乱军中。孔萧主祭提出反对,并不能证明那个自称是金云襟的俘虏是真的金云襟。
高乐奇请来了证人,是与希利德格一同去围猎队伍中找金云襟的小祭。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人依然是个小祭,真是个废物。他在众多画像中指出了金云襟的图像,十馀年前的一面之缘他能记这么清楚,一定是高乐奇事先准备好的伪证。孔萧也提出了疑点,并要这小祭当庭表演记住人脸的能力。
小祭支支吾吾,仍一口咬定那个人是金云襟,因为他喊出了希利德格的名字,一个普通人不可能认得希利德格。
最后是一个曾随同前往苏玛巴都的卫祭军战士。“虽然当时兵荒马乱,但我确实看见了。”战士道,“希利德格主祭把金云襟学祭推下马,我真的看见了。”
现场一片哗然。
高乐奇收集这些证据花了多少时间?该有好几个月吧。他竟然能办到?是的,因为在苏玛巴都没有虫声,他又私会达珂萨司,至于那名卫祭军的战士,应该是在自己入狱后才找到的证人吧。
几乎没人相信希利德格是无罪的,连孔萧主祭都词穷了,而且他是公正的孔萧,即便有古尔萨司授意,他也很难无视这些证据。
门外传来了剧烈的骚动,许多人大喊大叫着,希利德格听不清他们喊着什么,但声音越来越近。
“古尔萨司!”是充满崇拜与敬重的喊声,“古尔萨司来了!”
一辆有着金色圆顶和明红色车厢,雕刻着火焰纹路与大量交错弧线的马车驶近刑狱司,围观人群让出道来,纷纷单膝跪地左手抚心迎接着,高乐奇、赛西与孔萧主祭也站起身来。
巨大马车停在戒律司门口,深红色的地毯沿地铺展到门槛处,侍从搬来阶梯,恭敬地将车门打开。
充满威仪的老人戴着一顶绣金色太阳的祭司帽走下车来,穿着用金线绣成太阳的宽大黑袍,两肩绣着火眼,袖边则燃烧着红色火焰。
“首席执政官参见古尔萨司。”高乐奇单膝跪下,脸上神色飘忽不定,赛西与孔萧也跟着下跪。
希利德格看到老人向自己走来,眼眶已含着泪。
“辛苦你了,希利德格,你承担了不该有的罪名。”
希利德格感觉到那双干瘪的手正将他扶起,为自己身上的污秽冒犯到对方而感到羞愧。
这样的威仪,自己能拥有吗?希利德格心里想着,他真有一句话扭转生死的能力吗?
“希利德格确实谋害了金云襟小祭。”古尔萨司说道。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但那是我授意的。”
这话引起了更大的骚动。
“金云襟小祭是关内派来的死间。”古尔萨司道,“所以我命令希利德格暗中处决他。”
“这不合理!”高乐奇的声音不复镇定,“为什么要私下处决一个死间?”
“因为他欺瞒过我的眼睛,成为我的侍笔两年,盗走不知多少机密,我为此感到羞愧。为了我的威严,才让希利德格秘密进行。”
“这没有证据!”高乐奇道,“尊贵的古尔萨司,您不能为了救您的弟子而说谎!”
“金云襟没有来历。”古尔萨司道,“他在祭司院登记的来历与住所都是假冒的。他自称来自苏玛巴都一个部落,你可以派人前往苏玛巴都,照着他记录的住址寻找那个部落,寻找那个人,你将一无所获。”
高乐奇吃了一惊。
“希利德格顾全了我的颜面,我不能让他枉送性命。”古尔萨司道,“希利德格无罪。”
周围群众议论纷纷,高乐奇察觉大多数人更愿意相信古尔萨司。
“古尔萨司愿意以萨神名义起誓吗?”高乐奇仍在挣扎。只要除去希利德格,这场战争他们就赢得大半,古尔萨司没有更好的继承人,孟德主祭早已失去威权跟名声。
“我愿以萨神之名起誓,金云襟确实来自关内。”古尔萨司道。
民众顿时鼓噪起来,大喊着“无罪!无罪!”希利德格两眼含泪,他知道自己得救了。</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