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剩我们几个了?”一个细瘦男子脸色苍白,胸口裹着布条,这些人多少都带些伤。
“操!真是场硬仗!”
“我爹让你们来救我吗?”谢云襟问那群人。
“少爷有什么话见着老东家时问,咱们下人不好回答。”有人道。
爹终于愿意见我了?都经过四年了,爹才愿意见我?
“咱们走吧。”发号施令的是那名老汉。他说着话,不住揉着眼睛,他不太爱看受伤的同伴,总是故意偏过头去,也没帮同伴包扎伤口。
很多年后,谢云襟在一个下着雨的夜晚再次见到他。那时他已失明,拉着不着调的二胡,谢云襟没上前相认,对方似乎也没认出他来,或许认出了,却也保持沉默。
为了找回谢云襟,夜榜派出三十名顶尖杀手,各有所精,有长于追踪的,有长于游说的,有长于机关巧锁的,有长于刺杀与阵战的。他们循着金夫子的道路来到关外,之后寻向奈布巴都,金云襟是古尔萨司的侍笔,这个名字不难打听,好不容易找着谢云襟时,他已被俘虏,他们集结起来,说服附近与阿突列巴都有仇的流民对围猎队发起进攻。
流民们恨阿突列巴都,又被刺客们欺瞒,以为这是场有胜算的战斗。他们派人救出谢云襟,利用奴隶引开主力,护着谢云襟逃脱。即便如此小心翼翼缜密作战,这场战事依然折损了过半弟兄,个个都是夜榜精英,这可能是十年来夜榜损失最惨重的一役。
一群人往东走,沿途都是逃命的商旅流民,边境队伍已经集结,他们经过葛塔塔巴都的领地,听到很糟糕的消息,卡亚丧礼上抽到的对象是葛塔塔巴都。
他们转往山上,谢云襟从山上望下去,阿突列巴都大军如蝗虫般向葛塔塔巴都奔袭,边界上正在交战,血流成河,凄惨的景象连杀惯人的十三名高手都忍不住扭头。
这就是萨族,谢云襟想,奴隶、流民、不讲理的屠杀、无论如何也要宣扬的教义。谢云襟虽是关内人,但他至今认识的几乎都是萨族人,他也曾起过念想,或许见过父亲后,他会想回到萨族当个祭司,他对萨族有感情。
曾有的动摇在此刻通通扫除,萨族里有好人,有坏人,有独臂人那样的义士,有图雅那样温柔的姑娘,有希瑞德那样善良的百姓,也有慈祥的波图,公正的瓦拉,但被萨族统治绝不可以,因为萨族的战争永无休止,取下了关内,还有蛮族,打下了蛮族,他们说不定会渡海寻找海的彼端发动战争。
纯粹的光与火,鲜血与教义,这就是腾格斯教义。折磨不会停止,只会不断延续。
这段路走了很久,他们经过一座山,谢云襟依稀觉得这里景色熟悉。这是希瑞德家附近,他伤势好了许多,希望看看希瑞德故居,夜榜的人特地为他绕路。
木屋已经倾颓,希瑞德跟莉卡的墓被野兽刨开,同行的人替他们稍稍整了整墓地,没多流连就走了。
接下来的山路越来越崎岖难行,不少地方都得吊着木桶跨越峡谷。这不是圣路,圣路没这么崎岖,这叫英雄之路,谢云襟不知道夜榜怎么找到这条路的,或许有了权势真能手眼通天。
最后一段石壁相当凶险,由身手最敏捷的人背着谢云襟,最窄处只容一个脚掌。谢云襟遥望深不见底的峡谷,那名叫娜蒂亚的孩子能走过这条路吗?这得要多大的勇气与决心?
走过英雄之路,便是昆仑宫后山,他们在这里歇息,往前走会有铁剑银卫巡逻,得慢慢来。帮他开锁救他出来的人离开队伍,他的外号叫千手灵君,从外号看,或许是出身武当的高手。
谢云襟忽地想起什么,来到山壁前,拨掉积雪,露出个斑驳痕迹,是个高六尺宽三尺的十字凿痕。他在鬼谷殿的记载中看过,这是先人留下通往鬼谷殿的道路,从这里下去,越过几个平台就能回鬼谷殿了。
当真恍然如梦。
不久后,千手灵君带回十四套铁剑银卫制服,还有一名铁剑银卫。他们换上制服,由那侍卫带领着经过巍峨的昆仑宫来到停兵台,到了这总算是平安回到关内了。
“来了三十个,只回去十三个。”有人道,“以后也难得有这样的大买卖了。今后大家各自珍重,他日相逢也是两不相识。”
有人抱了坛酒来举杯共饮,之后或摔杯或停杯或相互敬酒,各自抱拳离去,豪气干云。陪着谢云襟的只剩那名千手灵君。千手灵君雇了马车把他送到陇地边界,等了四天,换了马车后,千手灵君也离开了。至此,救他的十三人各自散去。
谢云襟上了马车,对身在何处要去哪里一概不知。一路上他都试图与人攀谈,但无论是那十三名高手或替他驾车的人都守口如瓶,只说:“见着老东家,问他就是。”
走了整整两天,路上不停换车,最后来到一处庄园前。那是个普通庄园,不大也不小,匾额上写着“养心园”,像个暴发户想要舞文弄墨,思来想去只挤兑出这么个俗气名字。
作为伪装,挺好,这世上不可能会有某个地方某处庄园就在匾额上大大书写着“夜榜总部”四字,夜榜也不可能在哪处名山胜府哪个高门大院,当然,这里也不是夜榜总部。
庄园有主人,仆人叫他陈老爷。陈老爷对他很尊敬,替他准备了客房和精致华服,吩咐仆人他要什么都给,关内精致的功夫菜,谢云襟今天才初尝滋味。
随着进入关内,他的心情时而澎湃,时而平静无波。再见到父亲时该说些什么?是控诉他的不公,问他是否后悔,还是告诉他自己这四年经历了什么?他会关心还是不屑理会?会懊悔还是冷酷地说父子情断?
第三天丑时,陈老爷来敲门,请他到大厅去,并亲自掌灯。廊道上,房间里,再也不见一个仆人,黑漆漆一片中,除了掌中光明和繁星孤月,唯有庭台水榭旁的大厅灯火通明,灯火映在水面上,竟有些金碧辉煌之感。
大厅外站着十余名壮汉,老壮青年皆有,各个精神饱满。谢云襟心跳加剧,整整五年了,他终于又要见到父亲。
他走进这庭园里最明亮的大厅。
坐在主位上的是名年轻人,与他一般年纪,身着玄色素面锦衣,腰系紫金带,披着珍贵的黑貂皮,只一眼谢云襟就知道这人是谁,因为他们虽然面貌不同,但如此神似。
是他那享尽宠爱的哥哥。
“爹呢?”他脱口而出。
谢风枕示意陈老爷退下,大厅里只剩下兄弟二人。
“爹年初时走了。”谢风枕说着,示意谢云襟坐下,“我接手了夜榜。”
谢云襟脑中一阵晕眩,悲伤,自怜,诸般情绪涌来,他颤抖着声音问:“爹走了?”
谢风枕点点头,兄弟俩默然半晌,静得几乎能听见厅外的流水声。
“所以……是爹临终前叫你救我?”谢云襟问。
谢风枕点点头,又摇摇头:“爹临终前交代我一句话,希望我转达给你。”
“什么话?”谢云襟追问。
“爹说,他原谅你了。”
什么意思,原谅我了?谢云襟脑中的哀伤悲痛全都变成同一种情绪——愤怒。他颤着声音问:“爹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