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饿是有味道的,李四两嗅得清楚。不只他,平远镇的居民都能闻到。那是种怪味,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这气味从他自己,从每个人嘴里、身上冒出。他也不清楚这味道几时出现,直到两天前才赫然惊觉,问了媳妇跟老父,两人在身上嗅了嗅,确实有股怪味。李四两知道不是鼻子犯病,安心了些,想来这气味出现好阵子,只是没人注意罢了。
父亲却露出惊惧神色,那不是他经历过的事,那是父亲的爷爷告诉他的故事,来自爷爷的爷爷。昆仑共议前,天下大乱,遍地饿殍,他们说,快饿死的人身上都有味道,是饿死鬼的味。饿死鬼抓交替,会用爪子掏空肚肠,肠子烂了,那味道就从嘴里冒出,从毛孔里散出。
李四两要父亲别吓着媳妇,这种鬼话怎好胡说,许是这几日吃太多野果树皮,才犯毛病。他虽然安慰媳妇,可心底不踏实,出门前忍不住在身上嗅了嗅。
算不上臭味,就是嗅着不舒服,尤其跟饭菜香混在一块时,他感觉胃里有股难受的酸。
那十几口大锅四更天就架在廖府外,锅里热气蒸腾,附近人都早避开,实在是闻着太馋太饿。等粥将熟,五更时分又有人从廖府里搬出三大缸酱菜、一大缸腌肉。平远镇上下一千六百多口,一日两餐,一人只能分得一碗稀粥、一小碟酱菜跟肉末。
李四两带领刑堂弟子维持秩序,这千多人闹腾起来可遏止不住,当然,也得防着这群弟子偷食。刑堂弟子都是最后领粥,份量与百姓一般,千多人的饮食不可能恰到好处,总会留下些剩食,都搬入廖府。廖明说,这不够他们一家九口和那十来个保镖亲眷弟子分,但他是当地掌事,总要以身作则,要比镇民更忍着些。
这是实话,不过粮都藏在廖府里,就算里头开小灶,外头也无人知晓。李四两当然不敢问,他通常等着其他弟子领完,自己最后一个领粥,双手捧着盘子,一共三碗,谨慎小心端回家里,得有一段路。
他媳妇生完孩子才三个月,身子没养好,李四两走过六条巷子回家,陪着家人吃饭。通常媳妇吃多些,他吃少些,父亲也会想方设法把粥分点给媳妇,就怕当娘的奶水不足,饿着孙子。
他饿到肚疼,可谁不是呢?他还得干些力气活,那会更饿。
忍一忍,分舵主说,再过几天铁岭帮就会送粮来,只要再忍几天。
所以当他听到这消息时,他震住了。
那是他回家不久的事,才刚把一碗稀粥倒入肚子就有人敲门,门没掩,那个外地客王猛就站在门外,先是看了他媳妇一眼,然后请他到客栈一聚,说是他家公子有些话想同他说。李四两自是疑心,王猛只是语带含糊,他心中起疑,过了中午,找两个弟子陪同,这才去见李景风。
“廖分舵主要逃。”李景风说道,“他把财宝都装箱上车,我瞧得清楚。”
李四两和那两名弟子都变了脸色。他先是不信,后是起疑,之后发怒,但始终不愿相信,李景风邀他今晚去廖府查探,一看便知。
这该怎么办才好?李四两问,若是真的,这该怎么办好?
那个叫李景风的书生说,廖明只有二十来个亲信,门派弟子却有上百人,只要团结就能抢回粮食。
“为什么跟我说?”李四两问。
“昨天一众弟子抢粮,只有你没动。”那个叫李景风的书生回答,“你是个讲义气的好人。”
这人绝不是书生,哪个书生会淌这浑水?他也不是客商,他就是那个恶名昭彰的通缉犯李景风,身上还挂着华山的通缉令!
但那又如何?就算抓了他,这混乱局势,还指望华山送来赏金?何况华山是点苍的盟友,现在都算是敌人了。
再说他也没力气抓人,人家是能刺杀嵩山副掌门的凶徒,这不白挨打?
李四两回到家中,孩子不住啼哭,他心里烦躁,喝骂几句,反被老父唠叨。妻子见他脸色不对,问他发生什么事,他支支吾吾说没事。
他望着父亲与妻子面黄肌瘦的模样,这个月都没吃过一餐饱饭,若不用哄着时常哭闹的孩子,妻子就会找个地方坐着,跟父亲一样,几乎不动。
少动点就不饿。
他正心乱如麻,老父见他呆坐在家,有气无力问道:“今天不出去?”
镇旁树林里能吃的都挖空了,要找着一只野鼠都得走上老远,但这不是不出门的理由。他担心媳妇的奶水,担心老父的身体。
往树林去的镇民不少,每个都是面黄肌瘦,无一点血色,干裂的嘴唇怎么喝水都润不了,那股饥饿的味道在他鼻间盘绕,他一张口那味道就更浓烈,真如老父说的,是饿死鬼找交替,勾自己肠子?
要是没粮,该怎么办?
他想到另一个问题。
就算李景风说的是真的,点苍劫粮已经过了一个月,这个月镇民坐吃山空,现在廖家还有多少存粮?
他今天只挖到几条蚯蚓。几天前他还能找着一只野鼠,现在要往更深的地方找去了。
他抬头望去,镇民蹒跚地向前走着。
他决定回家,晚上还有事要办,他得留点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