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月黑风高(上)

天之下 三弦 5557 字 3个月前

从东安县起,沿途都是灾民,携家带口,妇女抱着孩童,青年背着年迈的父母。点苍几乎搜刮沿途每个村镇粮草,只留给每人约十五日馀粮,他们在家乡无法谋生,只能投靠下一个村镇,即便下一个村镇也是同样困境。

李景风沿途听到不少次哭嚎声,但更多的是安静。宽大的驰道像条河道,任由百姓如河水流淌,他们两眼无神,宛如行尸走肉,静静在人流里走着,走着,漫无目的,因为即便到了下一个村落一样没粮食。他们要刮树皮,掘草根,在荒山野地找寻食物,直到有人受不了,赖在地上大哭不起,旁人才会被勾起委屈,跟着嚎啕大哭。

就这样,宁静一阵,哭喊一阵,每次哭叫声都激荡李景风心神。马车经过,沿路灾民都往车上投注目光,眼神与点苍那条长龙似的粮车经过时相同,只是与护粮的大批点苍弟子相比,自己这马车显得势单力薄。

“李兄弟,这驰道继续走,得出乱子。”王猛道,“走小径吧。”

李景风轻轻“嗯”了一声。他知道自己帮不了这些人,太多了,就算把车上所有粮食都扔下也不够这几人几口,而且这群人会为抢夺一口粮食互相攻击,最后只是多死几个人而已。

要给就得给最需要的,李景风想着。他四顾探看,看是否有因饥饿力竭的百姓。

正如诸葛然所言,这场战争不是今天就是几年后、十几年后,总会发生,由任何一个自认能掌握局势的势力开始,不是杀了谁就能阻止。

马车离开驰道,转入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径。

这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李景风安慰自己。这是大哥、二哥的事,是诸葛副掌的事,是九大家和每个门派掌门的事,为了百姓,他们必须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但自己总有能做的事,不在庙堂之上,不在门派之中,不在争权夺利的漩涡里,不在锱铢必较,步步为营的大局中。

一点小事,一点点他能做的事。

李景风望向窗外,很远的远方似乎尚有炊烟?

“往东走。”李景风道,“那边好像有人。”

那是个偏僻小镇,但看泥地上轮痕深重斑驳便知道他们同样没能逃过点苍劫掠,既然如此,为什么镇上还有炊烟?

确定有人,李景风极目望去,忽地喊道:“小心,前面有个孩子!”

一个孩子张开双手挡在路中,还真像李景风在桂林城外拦阻诸葛然的模样。他右耳上缘缺了大半,细目小鼻,上颚龅牙突出,如稻草的乱发披肩,衣衫褴褛,得用骨架子勉强撑起才不会从那细瘦的肩膀上逃逸,看着约十岁年纪,或许更大些?毕竟他像是从没吃过一顿好饭似的。

他比沿路灾民更像个灾民。

李景风正为这孩子心疼,只见他快步上前,高声喊道:“救我爹!求求你们,救救我爹!”他跪倒在地,大哭着请求。

王猛讶异问道:“你爹怎么了?”

小孩指着远方一处小树林道:“我爹去采野果,突然摔倒,全身发抖,怎么叫都不理我。”他急得满脸通红,脏污脸上挂满泪痕。

“操!该不会吃着毒野果?”王猛骂了一声,道,“李兄弟,我过去看看。”

“王大哥,我去吧。”李景风正要下车,王猛却掀开车帘钻进来,低声道:“这车得有人守着,丢了粮可去不了江西。李大哥功夫好,留下来守着行李,我替你走一遭。也就是个小孩子,怕什么。”

李景风觉得他说得有理。那孩子又大声呼救,王猛回道:“知道了,马上过去。”

小孩跑在前头领路,这一跑太急,“唉呦”一声摔倒在地,竟崴了脚。王猛要将他抱起,小孩身子一缩,着急道:“我没事,快去救我爹!”

王猛见他急哭了,又想若真找着他爹,自己也不好照料一大一小,于是道:“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说完快步往林中奔去。

李景风从马车中探出头来,见小孩坐倒在地,捂着脚不住轻泣,心中不忍,下车道:“把脚伸出来我看看。”

小孩“嗯”了一声,把脚伸出,李景风俯身要看他伤势,那孩子猛地从怀中掏出个纸袋,用力捏破,一把石灰粉扑头盖脸撒在李景风脸上。李景风“啊”的一声,捂着眼睛连连后退。

“你个傻屌!”小孩跳起来,趁李景风不能视物,一头钻进马车,见着行李干粮,先塞块腌肉进嘴里,左手抄起一封烙饼,右手抓着个油纸包,也不管里头有什么,跳下马车就往村里奔去。

忽地眼前一黑,撞上个硬梆梆的东西,小孩摔倒在地,抬起头,见方才被自己放倒的公子正眯着眼瞪视自己,头发脸上白扑扑一片。

他还来不及想为什么这人不怕石灰,李景风已伸手揪住衣领将他提起。这孩子也不吃亏,将腌肉死命往嘴里塞,也不细嚼,咬了就吞。

“慢点,小心噎着。”李景风见她吃得急,按住一腔怒火。他最厌恶欺人好心,可见这小孩瘦骨嶙峋,也知他是饿极为恶,且年纪又小,只道:“慢慢吃,不抢你的。”

小孩把嘴里腊肉囫囵吞下,哭喊道:“别打我,我爹真病了!”

李景风正要问,小孩唰的又是一把石灰撒出,他右手提着孩子,左手忙挡在眼前。小孩身子悬空,一脚踢向李景风下体,总算李景风反应神速,忙向后缩,那一脚踢到左胯,力道不大。小孩扭身挣扎,奋力摆脱李景风,一溜烟往村里跑去。

李景风心想,这孩子怎地如此歹毒!他本欲追上,眼睛周围都是石灰,怕渗入眼中,先闭眼用扇子扇去灰末,取了包腊肉的油纸,坐在马车边擦拭眼睛。

约摸小半个时辰,王猛赶回,见李景风满头灰扑扑,又不见小孩,忙上前询问。李景风告知前事,王猛大怒道:“这小贱种,年纪轻轻就这么坏!”又道,“石灰得用油洗,车上没菜油,要进镇子讨些。幸好兄弟眼睛没沾上,不然得麻烦。”

李景风道:“也沾了些,有些不舒服,王大哥帮个忙。”

王猛接过李景风手上油纸,小心翼翼替李景风擦去眼中石灰末,叹道:“兄弟警惕性真高,要是我,肯定着了道。”

“之前遇到过。这玩意厉害,我时常提防。”李景风道,“去年我在湖北被王兄的同行伏击,对着我撒了大把石灰,我眼睛睁不开,伤很重,幸亏马好,又学过些听音辨位功夫,闭着眼一阵冲,虽然逃脱,那匹好马却伤重死了。”

“那时我眼睛烫得利害,在附近找条小河,在水里游了半个时辰才好些,只是又红又肿,只得找大夫医治。”李景风笑道,“后来才知道要用菜油洗。幸好没伤了这招子,看来以后还是随身备着些菜油好。”

王猛道:“先进镇子借些菜油吧,要不得泡水里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