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来的人共有十二个,各自提着一盏脂皮灯笼,前后左右簇拥着李景风,倒似保护个大老爷似的。今日晴朗少云,月光映着道路,加上这些灯笼,把身前左右五丈方圆照得跟白天一样。
为首的是冷刀李追,一年多不见,李景风渐渐忘记这仇人的模样,此时勾起回忆,福居馆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重又浮现。对绝大多数江湖人来说,或者在九大家治下,夜榜的任务里,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谋杀,但对李景风来说却是生平第一次遭遇生死关头。那日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年纪轻轻就会像只蝼蚁似的死在一间破落客栈里,也是在那天,他首次见到沈未辰,就此一见钟情。
要再说起来,打从夜榜派出箭似光阴——这名字还是二哥在船上告诉他的——刺杀点苍使者,伪装成瞎子蛰伏于福居馆,他的命运就改变了。
“你为什么要杀掌柜的?”李景风冷不丁来上这一句,“他就是个普通掌柜,又不认识什么人,也指证不了谁。”
“我不知道这么多。”李追没回头看他,语气冷冷淡淡,随口回答。
李景风没再说话。这段路很长,这些人似乎不打算骑马,根据他们之前所言,似乎早在自己一行人进入甘肃时就盯上他了,也不知怎样监视的。他心里盘算了会,他得罪的都是大门派,应该不会为了杀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去商请夜榜。听他们所言,是请自己去作客,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做夜榜的客人?
走了快一个时辰,李景风下午刚经一场恶斗,还未充分歇息,不由得有些疲了。这些人沿途也不说话,气氛虽不至于凝重,却着实不舒服。
约摸走了十余里,后边两名壮汉忽地停步。李景风回头望去,两人一左一右站在道旁,提着灯笼守着来路,瞧着是把风模样,他知道目的地将要到了。
目的地是间大屋,从一旁荒废的马厩瞧来,应是个废弃驿站,里头漆黑一片。一行人停在屋前,两人站至老驿站对面路旁,四人绕至屋后,另有两名脚下不停,又向前走出五十余丈才停步,暗夜中仅存隐约可见的微弱火光。当然,那是对普通人而言,对李景风来说,既然有灯火,这样的距离便足够看清,这前后各两人的配置乃是把风之用,若是遇着尴尬人路过,灯火便是信号。
李追与另一名壮汉守在门口,示意李景风进入。老驿站里弥漫着灰尘的气味。说起来,灰尘并没有气味,但李景风吸着鼻头有些发痒。北方的干冷天气维持住这破旧驿站仅存的尊严,没让它透出腐朽的酸臭,里头能拆的东西大抵都拆光了,空荡荡的连盏油灯都没,只有微弱的月光与门外两盏灯笼的微光从门窗透入。
黑暗中,一条人影坐在地上,嘴里嚼个不停。他面前放着两个酒杯跟一个小坛子,还有一封油纸,盛着几块肉干。
“招待不周,请坐,请坐。”那人见李景风进来,囫囵一口将肉干吞下,手在棉袄上抹了抹,示意李景风坐下。李景风见这人约摸四十来岁,额骨与脸颊方正,下巴却是突出,像个五边形,鼻尖处有道小疤,穿件厚重的黑棉袄。
“喝点酒暖身?”那人道,声音平稳敦厚,像个寻常生意人,要不是鼻尖上那块疤突兀,路上撞着,谁能想到他做的是刀口舔血的买卖?
李景风坐了下来,地板上有些湿,他也不在意。他今天刚经历了比死还痛的煎熬,早将生死看淡,何况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抵抗无用,不如看看对方大费周章找来自己有什么目的。
只是对方如此客气,反倒让他捉摸不透。
那人倒了一杯酒,递给李景风,李景风接过饮下,但觉香味浓烈。他不是善品之人,不分优劣,但毕竟当过店小二,知道是上好的白干,与这破驿站当真不搭。
他本已走得满身大汗,酒入喉中,更觉温热,也稍稍舒缓了口渴。
那人又问:“吃点?”
李景风拿起一块肉干放进嘴里,入口香甜,比铁剑银卫发放的干粮好上许多,只比青城船上朱大夫垂涎的肉干稍次。
“有水吗?”李景风问。他走了一晚,口干舌燥,又不想喝醉。
那人笑道:“拿水来!”
门外一人递上皮囊,李景风接过,咕噜噜灌了一大口,将皮囊递还,道:“多谢。”对方接过皮囊,又回门口站着。
“李兄弟真有胆色,果然是少年英雄。”屋内那人似乎对李景风很满意,“莫怪能在重重守卫中击杀秦昆阳。”
“你们找我做什么?杀我?”李景风也不知该怎么客套,单刀直入地问。
“在下姓黑,叫我小掌柜便是。”那人道,“兄弟是直爽人,在下也不拐弯抹角。兄弟现在身上背着崆峒、泰山两个门派的仇名状,还有华山、嵩山的通缉,天下虽大,想找个容身之处却难,尤其是北方。小兄弟这一路走来,应当遇到不少麻烦吧?”
小掌柜接着道:“夜榜虽小,却愿意提供一席之地,供小兄弟栖身。”
夜榜找上自己,李景风既讶异也不讶异。他早听说夜榜会召集一些亡命徒,那些被九大家通缉,或者因某些原因不被待见的,都会投靠夜榜。讶异的则是,自己武功算不上高明,这样的人夜榜也有兴趣?
“我不会加入夜榜。”李景风摇头,“没兴趣。”
“李兄弟且不忙着拒绝,毕竟在下来得蹊跷,李兄弟自然有疑心,且听在下替你分剖分剖。”那小掌柜连说话口气都像生意人。他倒了杯酒放在嘴边轻啜,问道:“李兄弟有什么志向?不妨说出来一参,也好让在下替你琢磨琢磨。”
“我没什么志向,就想四处走走。”李景风道。
“在下听说李兄弟刺杀秦掌门是出于义愤。”小掌柜道,“就为了一名守卫、一名老父亲,这样的好汉,这世道罕见了。倒不是好心人绝了根,世道再乱,好心人总有几个,何况眼下还是太平年代。”
“可这些人怎么都不见了?”小掌柜问道。
李景风心下讶异,他杀秦昆阳一事原是天下皆知,但这人竟知道自己是为奚家父子报仇。他早听说夜榜探子遍布九大家,果然无孔不入,于是道:“好人怎会不见?好人多着呢。你们是坏人,自然觉得世上都是坏人。”
“古道热肠人人有,爱打抱不平,如兄弟这样的人,能活得长久的却没有。有些人没本事,惹了灾殃没熬过;有些人学了点本事,因着仗义得罪门派,也走了。千里挑,万里选,枉死了许多的好人。当中有运气好,本事好的,活下来,干了大事,我们才认得,剩下那些,就像死在田沟里的老鼠,活着时你还能见着几只,死了全无声无息,连尸体都找不着。”
“兄弟,恕在下直言,您不是活下来那个,您是还没死的那个。您若在这一路上横死,也就平平无奇,不值一书,只有那万千人中好运活下来,又干了大事的好人,才是传奇、英雄,是话本里的人物。五十年前,活下来的那个人叫彭老丐;五十年后,那个人叫齐三爷。靠的是什么?还是权势。江西总舵的身份,崆峒武部总指,掌门的亲弟弟。”
“这世上想办好事,权势、武功、钱财,这三样东西最少得有一样。”小掌柜道,“你一样也无。瞧你,身上多少伤。”
李景风今日历经两场大战,身上带着伤,此时还因着伤口有些不适。
“这般跌跌撞撞,走不远。”小掌柜仰头,将酒一口喝尽,为自己倒了一杯,又替李景风倒了一杯。李景风伸手拦住他:“我不喝了。”
小掌柜缩回手,见李景风默然不语,又道:“实不相瞒,夜榜也有几个如兄弟一般的人物。九大家的世道,当好人得缩着头。兄弟若想诛恶扬善,恶在哪,善在哪,兄弟可知晓?人情世故,恩仇交缠,有些事不好分剖是非,有些脏污藏在沟缝里,不眯着眼瞧不着。夜榜的针遍布天下,能帮你这个忙。”
“夜榜的针”便是指眼线,多半藏于市井之中,遍布天下。当初福居馆的大厨老张便是夜榜的针之一。这样说起来,萧公子跟夜榜的人往来密切,难保不会透露情报给夜榜,那也算得上是针了。
一念及此,李景风登时恍然,极可能是萧情故为了救自己,想给自己一个安身处,这才让夜榜找上自己。
“夜榜虽是恶名昭彰,但在下敢扬言,所杀之人最少有七成死有余辜。兄弟若不想违背良心,就接那些该死之人的人头,各取所需,不是挺好?”小掌柜道。
李景风忽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直勾勾地瞧着小掌柜,问道:“七成死有余辜,那剩下的三成又凭什么要死?福居馆的掌柜又凭什么要死?”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小掌柜道,“李兄弟亡命天涯,不就为了快意恩仇?夜榜能帮你,让你既有安身之处,又能诛杀恶人。”
“我不是干大事的人,干大事的是那些有本事的好人。我干的是小事,只管我能见到的。”李景风道,“如果连做小事都要不拘小节,那世上谁还理会小节?”
小掌柜道:“杀嵩山派副掌门还不算大事?劫严三公子的车队,还不算大事?”
“我只是替奚家父子报仇,”李景风道,“还有通知我兄弟逃走,就这两件小事。”
小掌柜眯眼打量着李景风,半晌,忽地一笑:“在下懂了。”
他伸出手,李景风犹豫了一会,伸手与他一握,口中却道:“你瞧得起我,招我入伙,这是礼貌,不是交朋友。”
小掌柜道:“在下晓得。”又问,“兄弟认得路?需要找个人送你一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