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山东时李景风还真没想过会遇到关口。照理说,嵩山还是少林辖下,却在河北与山东交界处设了关口,当真不伦不类。守卫盘问了李景风与奚老头,奚老头取出儿子给的关文,说是投亲,守卫见两人无甚可疑之处,这关文又是嵩山派亲自颁给,也不刁难两人。一名守卫嘱咐道:“山东不平静,没事别乱晃。守着宵禁,别出来惹是生非。”
李景风应诺,驾着马车过关。河北不少寺宇,到了山东,庙多寺少,只是一路上守卫盘查精细,竟比华山青城严格许多,武当更不可相提并论。他与奚老头在曹州城住下,晚上听见哭声,问了店小二,才知道是管辖当地的定天门一位堂主遭刺身亡。
“叶堂主是个好人。他管曹州的钱粮税收。遇着穷苦人家缴不出税,都会想法子帮人抵免,替地方上修路铺桥替代田税,事后还有工钱拿。”店小二神色哀凄,“那群狗娘养的,几乎杀光他全家!”
李景风心下不忍,问道:“他都是堂主了,怎么还会被盗匪杀害?”
店小二道:“那不是普通马匪,是嵩高盟的反贼!”
“嵩高盟?”李景风不解。
“叶堂主是定陶人,上个月回家省亲,嵩高盟趁机闯入他家庄园。一家老小带护院,死了五十几口。叶堂主的侄孙才七岁,他娘找不到地方躲,把孩子扔进井里,就溺死在里头!全家只跑了一个十一岁的侄孙。”
李景风大怒,问道:“这等悍匪嵩山不管,不是跟武当一样了?”
店小二连忙道:“客官你是外地人,少说些闲话。要是让支持嵩高盟的人听到,你也有祸。”
李景风怒道:“这等悍匪还有人支持?”
店小二摇头道:“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行了,别问,多问多惹祸。”说完也不解释,自行离去。
奚老头也道:“这些晦气事你多问也没用。早点歇息,明早还要赶路。”
李景风闷闷地睡了,第二天与奚老头往济南去,听说了嵩高盟的恶行。奚老头草木皆兵,不停嘱咐李景风小心。李景风打听嵩高盟的来历,只是东一棒子西一榔头,问不清楚,又忙着赶路,倒是奚老头说得好,嵩山的事,等见着他儿子,问得不是更清楚?李景风觉得有道理,也就不急。
到了济南附近,奚老头搬出儿子名号,总算有几个守卫认识,态度甚是礼遇。看着奚老头得意得鼻孔朝天不可一世的模样,李景风也觉好笑。
济南城的城墙比李景风预想的高些,虽不及崆峒边关壮阔,也足以与青城比拟。少嵩之争后,嵩山弃了原本的中岳庙,转移到济南,与泰山派遥相呼应。泰山派的根据地仍在东岳,距离济南不过两百余里。泰山之于嵩山正如嵩山之于少林,彭家之于丐帮,都是境内最大的门派,掌握极大势力,但嵩泰两家长期联姻,关系之紧密却是彭家与丐帮不能比拟。这些事情,李景风还是从文若善送的《九州逸闻》上学到的。
进了济南城,李景风问道:“老先生,你儿子住哪?我该往哪驶去?”
奚老头一愣,道:“我也不清楚……要不,你往嵩山派去,到那再问人?”
李景风道:“这不是冲撞人家门派?”
奚老头道:“怕什么!到中天门去,我儿可是副统领呢!”
李景风笑道:“是,是,威风得紧!”说着问清了道路,便往嵩山派驶去。
嵩山大院正门便是中天门。与青城不同,青城除了巴县这座大城外,又在里头盖了座小城,只有沈家人住。李景风记得沈玉倾提过,青城里头除了他跟小妹一家人外,还住着些叔公与堂亲,不过叔公辈年事已高,早已不问政事,大部分堂亲不是领了职事赴任,便是自立门户。
嵩山大院虽然也有高墙,但不过两丈高,这样的墙防贼或许可以,当座城池来守却是不行,看起来更像一座深宅大院。不过与青城相同的是,那是座不知几进的巨大院落。
“我找奚大狗!”奚老头对着大门守卫道,“我儿子奚大狗,中天门副统领!”
守卫皱起眉头,疑惑问道:“奚大狗?”另一名守卫则道:“是找奚副统?”又有人道:“奚副统不叫这名字啊。”“还有谁姓奚的?”
奚老头见他们犹豫,不由得大声起来:“你们找个人通报就是,哪来这么多废话!”
李景风看他莽撞,忙陪礼道:“这位是你们奚副统领的家眷,从武当来投。若奚副统领不在府内,也请指点一下住所。”
守卫道:“且等会,我们派人通知副统领。”
过了会,果然见到一名青年壮汉身着赭色衣衫,后脑扎了一条粗马尾,尖嘴扁鼻,瞧着与奚老头有几分像,满头大汗地跑出,见了奚老头忙喊一声:“爹!”
奚老头骂道:“总算出来了!还以为不认我这个爹了!”
只听守卫议论纷纷,有人笑道:“奚副统,原来你叫奚大狗啊?”又有人笑道:“这名字不错啊,听着亲切。”
青年壮汉脸上一红,佯怒道:“再饶嘴饶舌,让你们值一个月夜班!”几名守卫连忙喊不敢,却又哈哈大笑,看来感情融洽。
青年壮汉埋怨父亲道:“我在这叫奚东虎。我用这名字走江湖好几年啦,别老大狗大狗的叫我。”
奚老头翻了个白眼,骂道:“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连爹给的名字都要改!大狗就是大狗,什么冬虎秋虎,干脆改名叫夏虎!以后有人骂你,你就说,吓唬谁啊!”
守卫听了这话,纷纷忍俊不住,李景风也忍笑劝道:“老先生,先听令郎安排。”
奚大狗对守卫道:“萧堂主或石统领找我,就说我父亲来了,请假回家。”又对李景风道,“劳你驾车。”李景风一愣,知道被误认成保镖,又见奚大狗扶着奚老头的手道:“爹,我扶您上车。”奚老头骂道:“我还没瘸呢!”嘴上这样说,仍是由得儿子搀扶上车。
这奚大狗在嵩山果然混得不错,弄了一座两进大宅,大门进得了马车,还雇了两名佣人。奚老头眉飞色舞,嘴上却说:“还行,挺宽敞的。”李景风帮着卸行李,送到内室去,进了奚老头房间,听到微弱的蝈蝈叫声。奚老头大喜过望,见书柜上放着四个瓦罐,忙上前去看,里头果然各装着一只蟋蟀。
奚老头见那些蟋蟀个个有气无力,骂道:“都立冬了,蛐蛐没精神,斗不起来!”
奚大狗无奈道:“几个月前买的,都是好种,哪知道爹你拖了几个月才来……”
奚老头骂道:“啥事都怪老子啊!”过了会又道,“还能叫,挺好的,晚上听着好睡。”接着又道,“这房子没毛病,带我去看田地。”
奚大狗皱眉问道:“什么田地?”
奚老头顿足骂道:“田啊!老家的田都卖了,不种庄稼怎么吃饭?还有,媳妇呢?多大年纪了还没娶媳妇,真想气死你爹?”
奚大狗道:“我在这每月俸银五两银子,还种什么田?爹你省下心养老,我跟裘统领的女儿定了亲,明年入春成亲,生个孙子给你照顾,甭操别的心。”
奚老头又骂道:“连田都没了,这还了得!你要是死了,没留些田产,让儿孙喝西北风?媳妇见过没?品行怎样?能不能生养?怎么就自个提亲,人家还以为你没爹养了,丢脸!还有,自个儿子自个养,老子没空替你关照!”
奚大狗皱眉道:“打从进门你就没一句好话,当着外人面一直数落你儿子,很好玩吗?”
奚老头骂道:“我就数落你怎地?啊?领了差职了不起,不把生你的看在眼里了是吧?”
奚大狗怒道:“我要不养你,去接你干嘛!放着你养那一亩三分田,累死老耕牛!”
奚老头骂道:“有本事把我扔武当饿死,让街坊知道我生了个不孝子!”
奚大狗道:“要是不孝也是你骂跑的!打小我做啥都骂,学武也骂,出门也骂,年初一骂到喝腊八还要骂,对面的张婶赵姨都说我可怜呢!”
奚老头骂道:“好啊,张破鞋凭啥编派我的不是?!你倒是学学钱老头他儿子,每日里伺候老爹周到!”
奚大狗道:“钱爷爷要像你这样骂儿子,钱叔早把他扔屎坑淹死了!”
奚老头骂道:“就知道你惦念着害我,以后我上茅房多点油灯!”
李景风见他们父子你一句我一句当着自己的面吵架,又觉好笑又觉尴尬,连忙劝解几句。奚大狗见他还没走,皱起眉头,以为是父亲积欠了镖银,伸手在袖子里头掂了掂,口中问道:“你怎么还没走?我爹没付镖银吗?多少?”
奚老头骂道:“客气点!这是客人!”
李景风见奚大狗露出疑惑表情,忙道:“在下李景风,是前来拜见萧情故萧公子的。”
奚大狗讶异道:“你要找萧堂主?”又摇头道,“你是什么人?萧堂主不是说见就能见的,你认识他吗?”
奚老头骂道:“要不是他,你爹半路上早被人坑害了!你当了什么副统领,帮他安排见个人很难吗?”
奚大狗道:“萧堂主是掌门女婿,很多人想害他,不好随意引荐。”
李景风早知会有难处,取出青城文书道:“就说是青城使者,萧堂主会愿意见我。”
奚大狗接过文书,又问了父亲如何与李景风相遇,这才说道:“你且等会,我带你去见萧堂主。”
※※※
李景风跟着奚大狗进了嵩山大院,查验文书无误,这才放行。他在里头绕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抵达刑堂。李景风见里头一名年轻人,三十出头年纪,着栗色锦袍,下巴尖削,鼻梁高挺,眉宇间自有英气。他听说过萧情故以白衣身份娶得嵩山掌门女儿,心想:“原来有这等人品,难怪嵩山掌门青眼有加。”
只是他为什么不好好坐在椅上公办,却倒在张躺椅上,把腿翘得老高,左手拿着公文,右手拿着笔,一旁案桌上放着纸镇砚台朱砂,蘸了就批,难道是身有残疾?
萧情故看了青城文书,摸着下巴疑惑问:“嵩山又不是九大家,青城派你来做什么?”又道,“若是为了近来华山的事,也用不着跟嵩山通声气。”
李景风听到华山,不由得好奇起来,问道:“华山与青城有事吗?”他心念一动,想到严烜城已向小妹求婚,料是定了婚期,心中难过,仍问道,“两家结亲了?”
萧情故道:“结仇还差不多。青城派人在汉水上扫荡船匪,说是船匪犯了昆仑共议的大罪,还抓了人,逼他们招供是否有人主使,还把所有陕西商旅镖客都给赶出巴县四川。青城扼着长江道路,又卡着黔东,陕西商旅可有得受了。”
李景风大感意外,又想严非锡在武当抓了二哥,青城该是借机报复。本以为严烜城求亲,青城会借此机会与华山交好,没想事态发展至此,问道:“这跟嵩山又有什么关系?”
萧情故道:“华山与嵩山交好,你不知道?”
这还真出乎李景风意料,萧情故看他屡屡露出诧异神色,又见他衣着不像是使者,于是问道:“不为这些事,你来做什么?”
李景风道:“我是来传讯的,是关于江大夫妻的事……”
他刚提到江大夫妻,萧情故打断他道:“等会。”转头对奚大狗道,“东虎,这没你的事了。你爹刚来嵩山,今天休息一天,陪陪你爹。”
奚大狗问道:“那李兄弟这边?”
萧情故道:“我自会招待,去吧。”
奚大狗行礼离去,掩了房门,萧情故这才问道:“江大夫妻怎么了?”
李景风将朱门殇遇着江大夫妻的始末告知萧情故,说江大夫妻去了武当,萧情故听了嗟叹不已。
李景风问道:“萧公子,给朱大夫彩癞巴子的真是夜榜的人?”
萧情故耸耸肩道:“这不是多问的?我一个嵩山女婿能说认识夜榜吗?你要知道秘密,我还不得杀你灭口?”
李景风吃了一惊,道:“这么严重?”
“不然呢?在嵩山,若还有比夜榜更严重的,便就只有嵩高盟了。”萧情故道,“不说这个,你来就为传两年前这句话?”
“还有一件事是我大哥嘱咐我来问你的。”李景风问道,“明不详是什么人?”
萧情故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不,他已经跳了起来。只见他屁股离开躺椅,腾身飞起,空中打个翻滚,双足斜插,落到李景风面前,一把揪住李景风衣领,惊问道:“你见过那妖孽?!”
李景风皱起眉头,隐隐觉得大哥跟眼前这位萧公子都不喜欢明兄弟,点头道:“我在汉水上遇着船匪,是明兄弟救了我。”
萧情故又问:“你大哥叫什么名字?干嘛的?”
李景风道:“谢孤白,现在青城做我二哥的幕僚。”
萧情故又问:“你二哥又是谁?”
李景风道:“是青城世子沈公子。”
萧情故抓抓后脑勺,望着李景风:“你是沈公子的义弟?”他见李景风衣着简单朴素,一件外衣洗得泛白,实不像青城世子的兄弟,想了想道,“谢孤白,这名字倒是有些耳熟。”忽地灵光一闪,讶异道,“原来是他!”
李景风问道:“怎么了?”
萧情故正要再说,有人敲门道:“萧堂主,掌门请你去议事。”
萧情故喊道:“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一名守卫,萧情故对李景风道:“我还有事,今天住我家,晚上慢慢聊。”又对守卫吩咐道,“带他去松云居,跟夫人交代,这是我的贵客,好生款待。”说完自去了。
李景风跟着守卫又绕了一大圈,走进一座庄园,但见奇木扶苏,花草繁盛,鼻中闻得阵阵幽香,这才见到一间大厅。守卫的吩咐李景风留在门口,自个进去禀报。一名婢女走出,两人交谈了一阵,那侍卫招手让李景风过去,李景风便跟着婢女进入大厅。那婢女招呼李景风坐下,道:“夫人稍后便来,还请公子稍待。”
又过了会,两名婢女端着盘子走上,一个盘子里装着四色蜜饯,另一盘则是四碟水果,俱是当季现采的。李景风忙起身道:“不用招待了,我等萧公子回来就是。”
婢女道:“公子不用客气,还请稍待。”说完又退下。
李景风拣了两颗金丝小枣吃了,觉得入口鲜甜,等得无聊,又不知萧情故几时回来,又拿了几颗糖霜花生嚼着。他吃了几口,才发现旁边备有筷子牙签,顿时觉得失礼,幸好四下无人。
这时,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从内堂走出,李景风见她身着蝴蝶穿花锦衣,水绿色披肩,长发随意绑成一束,垂在腰间,圆溜溜的大眼睛,模样甚是娇俏,忙起身道:“在下李景风,见过萧夫人。”心中却想:“萧公子的夫人也太年轻。”不过转念又想,“许是装扮关系。”
九大家分治后,适婚年龄比旧朝更晚些,一般人家约十八九岁成亲,早些的十六七也有,唯有名门大派的世子姑娘成亲晚些,有几分待价而沽的意思。李景风见萧情故已过三十,料想夫人也该二十出头,哪料到如此年轻。
那萧夫人上上下下打量李景风,忽地瞥着他手,李景风察觉自己指头上还沾着糖霜,像是作贼被抓了现行般,脸上一红,忙将手藏到背后,捏着衣角擦拭。
萧夫人也不说话,走上前去,她矮了李景风半颗头,抬起头来仰望着李景风眼睛。李景风只觉得这萧夫人古怪无比,见她逼得极近,鼻息可闻,忙屏住呼吸,退开一步道:“是萧公子请我来的,得罪勿怪。若夫人觉得失礼,我退到厅外等候就是。”
“蓝色的。”萧夫人瘪嘴摇头,“不行。”
李景风看看自己周身,哪有什么蓝色物事?疑惑道:“什么蓝色的?”
“你的灵色!”萧夫人压眉眯眼,双手四指按头,拇指按在太阳穴上。盯着李景风瞧,活像是街头卖弄金点的相士正打算诓人的模样,道,“我能看出人的灵色,你是淡蓝色的,没半点灵性。”
李景风大惑不解,问道:“什么是灵色?”
萧夫人道:“灵色就是……你有没有读过韩愈的《芍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