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家破人亡(下)

天之下 三弦 12729 字 3个月前

杨衍又惊又怒,口中不住咒骂,彭小丐却道:“早猜会有这天。”他把笔递给杨衍,道,“杨兄弟,你替我写,别写歪了。”

杨衍知道彭小丐难受更甚于己,只是强作镇静,于是接过笔,临摹他所写的“老”字。

“我这媳妇,以前家里开酒馆的,常见着有人喝酒闹事,最讨厌人喝酒。”彭小丐道,“只要我们父子喝酒,她必劝少喝,若不听就给脸子瞧,脾气可大了。”

说到这里,彭小丐叹了口气:“以后没人管,还是戒酒吧。”

“还有件事。”报信的人道,“听说小少爷被徐家三少爷带走了。”

杨衍急问:“他们把威儿抓哪去了?”

“不知道,只说要离开江西。”

杨衍怒道:“这帮禽兽,到底还要做多少丧尽天良的事?!”

彭小丐问:“这消息哪来的?”

那人道:“群芳楼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徐家三少爷亲口讲的。”

杨衍见彭小丐沉思不语,也不知道是遇着什么难题,问道:“总舵,这该怎么办?”

彭小丐道:“徐放歌的小儿子已不在帮内谋事,是特地来帮他爹带走孩子?”他想了想,自言自语道,“怎地口风这么不严,在群芳楼泄露出来?”他琢磨半晌,打起精神道,“我本想救出媳妇儿子再逃,现下少了这顾虑,逃走便容易些。他们不敢杀威儿,只要留得命在,总能骨肉重逢。”

他嘱咐道:“你们明天就去找人,找些可信的,也不用细查,先不明说,找个由头诓到这来,每个人都找三五人帮忙,有多少是多少。”

殷宏惊道:“总舵,不加细查,怕有奸细混入!”

彭小丐道:“无所谓了。”

殷宏知道总舵有主意,只得道:“是。”

彭小丐道:“大伙今日辛苦些,先把活给办了。”

当天晚上,一伙人绑了七八十面旗帜。第二天一早,彭小丐先让众人去招揽同伴,杨衍跟着他一起绑旗帜。

杨衍问道:“总舵,什么时候走?”

彭小丐道:“今晚。”

杨衍早猜到七八分,又不禁担忧道:“你的伤还没好呢。”

“等伤好了,说不定就被抓了。”彭小丐道,“他们人多,到处搜查,早晚有天查到这来。”

杨衍道:“可总舵这么重的伤,太冒险。”

“哪有什么事能不冒险?十拿九稳的事都少不了得冒险。”彭小丐道,“徐放歌要害我就不冒险?要是他晚到半个时辰,我就抓了他儿子跟华山那崽子,他连玩都没得玩。要是我让义儿早一天走,威儿也不会落入他们手中。你那天要是没发病,我们也能全身而退。雷酝要是逃走没死,指认了凶手,轮得到他兴风作浪?我们逃来的路上,要不是七娘瞧见,让马匹泄露了行踪,孙大夫跟他孙女都要死。”

“什么运筹帷幄、算无遗策、万全之计,都他妈的放狗屁!都是说书人的故事,当了真,瞻前顾后,啥都做不了。冒险、赌博、拼胜算,这才是硬道理。你算计一个人容易,抓着他心性就好,可算计一件事,尤其是大事,越多人掺和事情就越复杂,几十颗几百颗脑袋都有心思,能算得清?还有临机应变,各种意外。就说一件事,现在抚州城有近千名彭家弟子,明天说不定又多来一千人,也说不定明天就撤光了,谁知道?”彭小丐道,“真逼到命悬一线时,多渺茫也得冒险,不然连机会都没。”

这道理杨衍听明不详说过,此时更有感触,道:“所以准备得越多,逃走的机会就越大。”

彭小丐点点头道:“是这样。”

杨衍看着彭小丐,见他眉毛发须都已剃尽,猛一看还认不出他来。此时已是十月底,天气渐冷,彭小丐戴着顶毡帽,杨衍忽地解开发髻,把头发剪下一大段来,只留下耳后长度。彭小丐问道:“这是干嘛?”

杨衍道:“总舵,把帽子给我。”

彭小丐不知他用意,将帽子递给杨衍,杨衍用浆糊并着针线,将头发黏在毡帽边缘内里。彭小丐甚是好奇,问道:“这是做什么?”

杨衍道:“你本来满头白发,现在剃了光头,还是引人注目,我替你做顶假头发。他们没想到彭小丐会返老还童,白发变黑发,咱们逃出去的机会就更大了。”

彭小丐这才明白过来,笑道:“妙计!可惜糟蹋了你的头发。”

杨衍道:“我命都是彭家救的,头发算啥!”

到了晚上,果然做好一顶假发帽子,彭小丐戴上,黑发及肩,疏密不齐,颇有些古怪。

杨衍脸一红道:“没弄好。”

彭小丐道:“行了,夜晚看不清,场面一乱更没人注意。”

杨衍道:“多些准备,多些机会。”他又细细调整,虽不算精致,但也有几分模样。

“还有一点难处。”彭小丐道,“最好是亥初发难,可你子时发病,我怕到时照顾不了你。”

“我是灭门种,华山不敢杀我。”杨衍道,“总舵不用担心这个。能逃,总舵先逃出去,能救我,那是杨衍运气,救不回,总舵,你替我一家报仇,比我自己报仇机会还大些。”

彭小丐甚是感动,伸手搭住杨衍肩膀道:“杨兄弟,若能逃出,彭天放今后与你同生共死!”

酉时过后,殷宏与那八名手下陆陆续续带了些人回来,或三五七个,殷宏自己就带了十余人回来。杨衍见这么多人聚集,不知里头是否藏有奸细,甚是担忧。这些人见到彭小丐,个个感动涕零,说起臭狼恶行,咬牙切齿,杨衍见他们神情诚恳,稍稍放下戒心。

殷宏那小屋狭窄,容不下这许多人,彭小丐让他们站在屋角,与他们东拉西扯些闲话。后来人多了,小屋里真站不下,就让他们站到外面,等人到齐,点了人数,共有五十二人。

彭小丐将这些人分成三拨,剩下殷宏一个留在身边,又选了三个功夫好、信得过的当队长,每人手持两面令旗,背扛兵器,腰悬锣鼓,裤管撩起扎定,着宽袖的剪了袖子,弄成一副短打衣靠。这群人聚集暗巷中,早有街坊见着,可此时宵禁,巷弄里一望见底,连头都不敢伸出,哪敢出来问究竟。更何况,若是臭狼的勾当,多问了惹杀身之祸,若是要害臭狼的密谋,又何苦打扰人家好事?

彭小丐道:“你们三拨人,一路往东南,一路往西南,一路往正南,敲锣打鼓,沿途吆喝口号,每二十户插旗一支,若遇到巡逻守卫,能避就避,没旗子的掩护有旗子的。我会跟在其中一路后边出去,至于是哪一路,我不能说,剩下的就靠临川子民帮衬了。”

彭小丐高举右手,虎口虚握,宛如握着一个酒杯,道:“诸位为我彭天放冒险,我连杯酒都不能回报。今日各安天命,彭小丐他日若重回江西,必报此恩!”

杨衍见他说得慷慨激昂,心中也不禁涌起一股热血。只见众人也虚握酒杯,齐声喊道:“为总舵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虚饮而尽,掷地出发。

呐喊声激昂,惊着附近守卫,一班四人的守卫正要来看,只见巷中冲杀出数十人来,守卫转眼就被乱刀分尸。那五十余人分成三拨,敲锣打鼓,各自齐声吶喊:“彭家小丐要出门,借些油火点路灯,冲天升起江西焰,亮亮堂堂照此程!”

这叫声响彻云霄,不少居民探出头来。又听有人喊道:“老总舵要出远门,乡亲们帮衬灯火,把能烧的堆在路上,送老总舵一程!”

彭小丐回到屋中,问杨衍道:“三条路,杨兄弟,你说往哪条路好?我听你的。”

杨衍道:“我家在崇仁,往西南走好些。不过谢玉良那杂碎知道我来历,说不定会追这条……”他想起明不详救他的往事,道,“总舵,我们往北走。”

殷宏讶异道:“往北?那里没我们的弟兄掩护!”

杨衍道:“就是这样才好。南边火起,所有人都往这来,我们趁机往北,反而安全。何况往北离九江近,过了河就是武当地界,顺流而上便是湖南,那是衡山地界。宜春、吉安多山地,往赣州又太慢,往东到福建还在虎口内,不如往北去。”

殷宏道:“太冒险了!”

杨衍道:“险一定要冒,不然更难逃生!”

彭小丐沉思半晌,戴上那顶有假发的帽子,把刀揣在怀中,用外衣罩住,道:“杨兄弟说得有理,我们往北走。”

※※※

江西总舵早有人来报,说临川居民哗变,严旭亭大惊失色,彭千麒道:“操他娘的,一定是彭天放那老头搞鬼!严公子,我们瞧瞧去!”当下命人固守总舵,与严旭亭、方敬酒等华山点苍的九名好手,还有彭南三、彭南四两名儿子,共十二骑出发。他从总舵转出时,见着悬挂在总舵外的彭老丐尸体,忍不住气怒,挥刀将尸体左腿斩断,骂道:“你儿子会做怪,叫你全家死我手里!”

一行人快马加鞭,未过群芳楼便见前头大火分成三路延烧,待过了孙家医馆,只见街道中央处处堆起柴木稻草、漆油竹埽,甚至还有家具,燃起一团团火焰,阻碍道路,亮如白昼。又见有些住户屋顶门边悬着大大的“老”字旗,那是打着彭老丐旗号的意思,彭千麒大怒,纵马上前,一刀将旗子砍下。

严旭亭惊道:“彭小丐这么大本事,准备这么多东西,是准备焚城吗?”

方敬酒道:“三少爷,仔细听。”

严旭亭仔细聆听,但听呼喊吆喝敲锣打鼓声中还夹着几句口号。

“彭家小丐要出门,借些油火点路灯,冲天升起江西焰,亮亮堂堂照此程!”那五十余人一路敲锣打鼓,呼喊口号,沿途插旗,又有人喊道:“乡亲们快帮衬灯火,送老总舵一程!”

彭家两代对江西大有庇荫,彭千麒掘尸示众,早引得百姓不满,默默祝求彭小丐一家无事,听了这话,纷纷把家中能烧的堆在路中,点起火来,剎时半个临川烈焰冲天,马路上东一团西一团,各处是火,道路阻塞,前进困难。

巡守的弟子见了这模样,原是丐帮弟子的半数故作疲赖,假作救火,实则火上加油,要不就是拖延脚步,假意绕路,弄了个不进不退。

一名弟子刚插上“老”字旗便见着一队二十余人守卫追上,他让其他弟兄先走,正要上前搏命,那二十几名守卫后边的砍翻前边的,前边的回头应战,竟自内讧起来。只听有人喊道:“替总舵开路!”又有人喊道:“杀敌!杀敌!”“总舵有命,抗拒者杀!”他也不知谁是帮手,谁是仇敌,只得追上弟兄逃逸。

就这样,临川一片大乱,守卫自相残杀,敌我难辨,道路处处火焰,有些被逼得急了,竟焚起草料场,火生风,风生火,又点燃了附近小屋,顿时陷入一片火海。插旗手沿途叫喊,有些早听到消息的早已预先备好燃料,不等插旗就将火点上,连绵数里,处处火光,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

居民知道今夜有变,个个瑟缩家中,却又不甘心帮不上忙,于是在家中敲锣打鼓,大喊助威:“彭家小丐要出门,借些油火点路灯,冲天升起江西焰,亮亮堂堂照此程!”此声一传十,十传百,连绵不止,浩浩荡荡,在火光中更添威势。

彭千麒一边指挥救火抓人一边在火中寻路而行,但听:“彭家小丐要出门,借些油火点路灯,冲天升起江西焰,亮亮堂堂照此程!彭家小丐要出门,借些油火点路灯,冲天升起江西焰,亮亮堂堂照此程!”声音四面八方此起彼落,响彻云霄,反倒像是他们一行人被包围似的,严旭亭被唬得脸色大变。

彭千麒铁青着脸道:“娘的,这群刁民,之后得好好收拾!”传令将所有人马调来这里,一边灭火一边追捕彭小丐。

杨衍与彭小丐、殷宏三人往北走,殷宏听到喊声,转头问道:“总舵,民气可用,何不跟他们拼了?”

彭小丐摇头道:“那都是百姓,彭家进来了千人,抚州外又有徐放歌的驻兵。再说,我们的人都是散兵,无人指挥,久战必溃,不过枉送性命。就算侥幸杀了彭千麒,抚州也不过江西一个小地方,外边兵马杀进来,仍是死路。”

他们怕骑马张扬,循着小巷往北走去,路上见着多数人马都往南支援,彭小丐一头白发白须都变成了黑发,一时无人注意,果然一路顺畅。殷宏赞道:“杨兄弟真聪明,这条险计反倒是最安全的!”

杨衍摇头道:“都是跟朋友学的。”心中却想:“若是明兄弟在这,定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三人一路行至关口,见道路上建了栅栏,守卫约有三十余人。殷宏咬牙道:“麻烦了!”

彭小丐道:“闯一闯吧!”三人低着头,快步上前,守卫队长见了,上前拦阻,喝道:“抚州宵禁,不知道吗?”彭小丐低头道:“我们是湖北来的,赶着回家。”

那队长见彭小丐眉目熟悉,猛一惊觉,道:“总……”忽又改口道,“总有你们这些孤魂野鬼,也不知道撞哪家投胎去,快走!”

他拉开栅栏,正要放行,忽见一队人马经过,领头的正是谢玉良。

谢玉良替徐放歌抓了彭小丐亲信后,又领了三十名彭家弟子巡守路口,以免有彭小丐的心腹逃逸,见队长打开栅栏,问道:“搞什么?现在是宵禁,怎么放人出城?”

※※※

彭千麒等人在火中突进,见火路分成三股,不知往哪条路去。严旭亭道:“那彭小丐被总舵砍了两刀,伤势没这么快痊愈,咱们分成三路追捕,追着了,随便也把他收拾了!”

彭千麒却道:“那条老狗可不好惹,分成三路,未必能抓得住他。”他想了想,望向北方,“老狗狡猾得紧,要分也该分四路才对!”

严旭亭道:“分成四路?”

彭千麒道:“北方也是一路!”

严旭亭心下寻思,彭小丐重伤,不知道剩下多少功力,也不知身边是否有帮手,自己亲自领军,带了六名华山高手助阵,点苍也派了六名高手支援,有几个死在江西总舵,各自剩下四人,加上彭家父子三人,每路也就三人,若是彭千麒、方敬酒遇上还罢了,其他人遇上了,只怕死前还得被他带走一两个,甚至被他逃脱,不禁犹豫起来,问道:“方师叔,你怎么说?”

方敬酒道:“跟着彭小丐的是那个灭门种,我在武当见过他。”

严旭亭想起杨衍,忙对众人说道:“呆会若见着那个红眼小子,绝不能杀他!他是华山的灭门种!”

此次仇名状是华山所发,彭家是义助华山,若杀了杨衍等同是华山杀的,彭千麒最怕这种把柄,对两名儿子说道:“你们给他杀了也不许还手!要不,让你们比死还惨!”

彭南三和彭南四连忙点头。

严旭亭问道:“方师叔,你说追哪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