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珠道:“医馆里没有。”
七娘取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怕不有十两重,想了想,又取出一些碎银。孙大夫惊道:“太多了!”
“不多,怕你没命花。”七娘道,“大锭银子太显眼,现在你用不得,这些碎银给你买些零碎用物。明天买幅窗帘,把医馆一角围起,让总舵跟这小哥躺里面。明日医馆要照常开业,遇到有人问,就说是麻疯病人,他们不敢看。”
孙大夫吃了一惊,问道:“医馆还要开业?”
七娘道:“别惹人起疑。”又道,“给总舵买些好药。”她又想了想,“有什么事,让这小姑娘来找我。记得,一切如常,夜熄灯,早开业,多的事别做,我不会再来见你。”
她说完,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彭小丐,道:“看老总舵的余荫能不能保住他们一家了。”
七娘走后,孙大夫叹道:“果然烟花之地多奇女子啊。”阿珠照着指示买了窗帘挂上,只留杨衍照顾彭小丐。又听医馆外有人马经过的声音,料是搜查,唬得孙大夫和阿珠心惊胆颤。
时刻一到,孙家医馆熄了灯,孙大夫爷孙两人就寝。杨衍夜晚无火光便不能视物,就趴在彭小丐床边歇息。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不知自己是睡是醒,忽地听到彭小丐咳嗽的声音,忙问道:“总舵,你醒了?”
“醒很久了。”彭小丐语气虚弱,声音中满是沧桑,与之前的意气风发截然不同,彷佛一日之间老了几十岁般。杨衍知道他心中难过,自己也不禁难过,心神激荡之下,眼圈泛红,道:“我真是扫把星,走到哪都出祸事!害了自己一家人不够,又害了总舵一家……”说完忍不住趴在床沿哭泣。
“傻孩子……”彭小丐摸着他的头道,“是人要害人,不是神仙要害人。你只是倒霉,老撞上。难道你不来,徐放歌就会放过我?”
杨衍拉着彭小丐的手,问道:“总舵,你有什么相熟的人可以帮忙吗?例如谢堂主,或者其他人?”
彭小丐道:“你这双眼睛,走出去就引人注目,要是遮头遮脸,肯定会被拦下盘查。那些跟我相熟的人,徐放歌不知道吗?他们此时自身难保,去求他们也没用。”
杨衍知道他说得有理,又问:“那该怎么办?”
彭小丐道:“等我伤好些,先去湖南找媳妇跟威儿……”他说到这,忽地一阵哽咽,过了好一会才道,“再来好好盘算怎么报这个仇。”
第二天一早,天色初亮,杨衍见彭小丐胡子、头发都被血染了,正要打水让他梳洗,彭小丐却让杨衍拿了剃刀,替他把头发胡子眉毛通通刮个干净。杨衍不会理发,忙道:“我不会,怕伤着总舵……”
“不会很好,伤着了更好。”彭小丐道,“快些。”
杨衍只好照做,不一会就把彭小丐脸上毛发剃了个干干净净——自也免不了弄出几处小伤。彭小丐脱下衣服,只着内衣,让杨衍取了笔蘸了些朱砂和墨水,在脸上额头上点了几个圆斑,再把毛发和衣服都烧了,和衣而卧,怀中抱着那把黑刀。此时他躺在床上,远远望去,脸上几处伤口红肿,真似麻疯病人一般。
杨衍佩服彭小丐机智,心想:“总舵毕竟是老江湖,细心得很。”他一双红目显眼,又无处藏身,只得钻进床底下。
这天一早,孙家医馆照常开门,病人上门问诊,见医馆后方围了帘幔,纷纷问起,孙大夫说昨夜接了个麻疯病人,那些人都怕了,只远远看着不敢靠近。昨日抚州发生大事,徐放歌故意放出消息,消息灵通的开始说起昨日的剧变,有人道:“听说总舵的媳妇跟孙子也被抓了!”又有人道:“谢玉良那狗崽子!咱抚州倒了八辈子血霉,出过这样一个狗啃良心的分舵主!”
躲在床下的杨衍又惊又怒,听见床板上传来“喀啦喀啦”的声响,料是彭小丐有了动作,外头的孙大夫与阿珠俱是一身冷汗。
又听人道:“小声点,那杂碎现在带着人马到处抓人,都是抓跟总舵相熟的。不小心,连你也被抓了!”
又有人道:“总舵儿媳妇给臭狼抓了,被关在东柳巷大庄院。唉……这还不知道怎么被糟蹋。”
“有昆仑共议的规矩护着,那条臭狼他敢?”
不一会,两名丐帮弟子走进医馆,孙大夫忙上前招呼,问道:“两位大侠有事?”
一名丐帮弟子道:“奉彭总舵命令搜查叛徒,让开!”说着将孙大夫推开。
杨衍听到有人来搜,握紧手中刀,想着对方如果闯入,只得杀人。
一名弟子见着帘幔,正要掀开,孙大夫忙喊道:“别掀,是麻疯病人!”那弟子吃了一惊,忙缩回手来。
孙大夫急问道:“碰着帘幔了吗?”
那弟子道:“好像碰着,又好像没有……唉!你这怎么收留这种病人?”
“医者父母心嘛。”孙大夫道,“快去洗个手,小心别染上了!”
那弟子朝帘幔后望去,见一个光头,头上有伤疤脓疮。彭小丐两代经营江西,甚有众望,江西一夜变天,众人多半不服,不想认真查访,只怕真找着了,就算没被老总舵砍死,领了赏也抬不起头做人。众人只是虚应故事,当下也不细察,只道:“若遇到了叛徒,务必通知,有你的赏。”
孙大夫连忙点头称是,其他病患也点头称是,这才送走那两名丐帮弟子。
这一日,孙大夫见着不少人经过门前,据说都是彭家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又听说临川封了城,准进不准出,关口盘查甚严。到得晚上,阿珠刚盖上门板,杨衍急忙从床下翻出,喊道:“总舵!”
彭小丐脸色铁青,仰起上半身。孙大夫忙道:“你还不能起身!”
杨衍咬牙道:“那群狗娘养的!”他恨不得杀入东柳巷救出赵氏母子,但知道凭他本事,实与送死无异,何况彭小丐伤势沉重,还需照顾。他不由得想起明不详,心想:“若是明兄弟和李兄弟在就好了。明兄弟足智多谋,李兄弟仗义,他们都是好人,肯定会帮忙。”空想无益,他只得问彭小丐道:“总舵,怎么办?”
彭小丐脸色苍白,吸了口气,低下头咬牙道:“他们不敢动威儿。威儿若死,我便是灭门种,他们不能杀我,我却能杀他们,华山跟臭狼不敢冒这个险。我就担心儿媳……”他抬起头道,“杨兄弟,我们走……”
孙大夫急道:“这么重的伤,走哪去?”
彭小丐道:“要救我儿媳就得找人帮忙。这当口,我也不知道谁会帮忙,谁是叛徒,若是事败,我不想牵连你家。”
孙大夫也自犹豫,道:“我年纪大了,死不足惜,只是这孙女……”
阿珠抬头挺胸道:“我不怕死!”
孙大夫骂道:“小丫头,真到死时你才知道怕!”又对彭小丐道,“总舵,听我一言,你这伤三五天不会好,现在出去,遇着谁都难自保。你死了,救不了儿媳妇,更没人替他们报仇,你若暴露了行踪,还会牵连我爷孙。忍着,忍一天是一天,好一分就多一分胜算,等你伤势大好,从我这走出去,怎样翻天覆地都行。”
杨衍听他这话,虽求自保,但句句在理。孙大夫救彭小丐已是冒了奇险,怎好再为了救赵氏母子将他们卷入其中?
原本彭小丐在江西有不少亲信,不过多数分调各处,远水难救近火,且临川被围,难以将消息传出去,等他们接到消息已不知几时,找不着彭小丐,群龙无首,难以成功。
彭小丐望向杨衍,见他一双红眼甚是醒目,容易被人发觉,让孙大夫祖孙传讯更是冒险。至于在抚州的亲信……徐放歌故意让谢玉良出面擒抓叛徒,用意便是让彭小丐忌惮,不敢轻信他人。谢玉良跟着彭小丐十年,可算得上亲信,连他都背叛,还有谁可信?
一念及此,彭小丐不住大声咳嗽,难道自己真要放着儿媳孙子不管?
“我去投案!”彭小丐道,“让徐放歌放我儿媳孙子走!”
杨衍骂道:“那群狗杂碎哪会跟你讲信用!”
彭小丐知道他所言属实,投案顶多只能保住孙子安全,赵氏只怕难逃一死。
杨衍忽道:“七娘!”他想起那日七娘帮了自己,忙道,“七娘信得过,请她帮忙?”转念一想,又道,“可七娘说她不会再来了……”
阿珠道:“我帮你传讯……”她还没说完,便被孙大夫一把拉住,瞪了一眼。
彭小丐道:“你们说得没错,我再养养伤,等好些了再作打算。”
他重新躺回床上,不再说话,孙大夫也带着阿珠离开。
杨衍沉默半晌,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既不牵连孙家又能保住彭小丐一家的办法。彭小丐伤得太重,抚州戒备森严,还有哪里好躲?
他白天躲在床板下,睡也睡饱了,此时心念纷飞,更难入睡,索性打坐练功,等捱到子时还要发病一次。他本性暴烈,历经劫难后更是攒了满腔怒火怨气,易筋经属佛门武学,讲究心平气和、心无杂念,他学起来进展甚慢,但所幸只在入门,加上他用功勤奋,每日练武花费时间比别人多上许多,是以仍有进展,若非如此,那日也擒不下徐沐风。
子时过后,捱过丹毒发作,杨衍见彭小丐一语不发,轻轻唤了声:“总舵?”没听见回应,于是就地躺着。他睡不沉,又被床板抖动的声音吵醒,黑暗中似乎传来低鸣声,他心中起疑,忽地恍然大悟。
是总舵……
他没猜错,那号令江西的一方之霸,此刻竟躲在被窝里啜泣。为自己死去的儿子、被擒的家人,以及此刻的无能为力而啜泣。
杨衍闭上眼睛,假装什么也没听见。这世道不只对他一人残酷,而是对所有好人残酷无情。
又过了一天,传来了新的消息,有人闯入东柳巷庄园想救赵氏,全被杀了。
彭小丐没说什么。
第四天、第五天……搜索虽急,但没人怀疑孙家医馆,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彭小丐的伤势虽没全好,但已能起身,连孙大夫都觉惊讶。
彭小丐试着握刀,挥刀时仍觉疼痛。“我这伤,没个把月不会好,但我等不了这么久。”彭小丐道,“现在能走动,应付普通人还行,要是遇着臭狼或方敬酒,支撑不了多久。”
“那头臭狼!”杨衍咬牙道,“总有一天要替彭大哥报仇!”
“用不着你报仇,他也活不了多久。”彭小丐冷冷道。
杨衍一愣,问道:“怎么说?”
“徐放歌想对付我,却不想得罪江西百姓,不然他是帮主,叛帮之罪就能杀我,何必请来华山跟彭家帮忙?仇名状是私仇,灭不得满门,何必搞得这般绑手绑脚?不过是让他们动手,徐放歌就不用担杀害彭老丐子孙的恶名。”彭小丐冷笑,“彭家在丐帮势力庞大,但姓彭的直系从没当过一次帮主,甚至连总舵都只有彭家远亲才能当,那是历任帮主要压住彭家势力。以徐放歌的狡猾,竟然让臭狼当江西总舵,他会没算计?”
他接着说道:“臭狼接管了江西,肯定闹得民不聊生,等臭狼把不服的势力铲除得差不多,他再出面,随便查几项臭狼的罪名就能把他除掉,简单利落,不费功夫,而且为江西除一大害,江西百姓还不感恩戴德?他再派自己儿子接任总舵,名正言顺又得民心。”
杨衍鲜少听到这种政治算计,不由得惊呆了,问道:“臭狼没想到这点?”
“狼就是狼,只顾着吃肉!”彭小丐道,“他要有脑子,就不会帮着徐放歌对付我!他跟我功力悉敌,靠着伏虎七式打败我,可对上徐放歌半点讨不着好处,论兵力、势力、谋略,都只配跟在徐放歌身后吃屁!等徐放歌一走,你瞧着,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他都干得出来!”
两人正说话间,阿珠端着晚饭进来。彭小丐道:“阿珠,我们明天就走。”
阿珠讶异道:“可总舵你的伤……”
“不能等了。”彭小丐摇头,“这几天,我死了很多朋友……”
阿珠心中恻然,又问道:“要找七娘帮忙吗?”
彭小丐道:“我也想找她商量,可惜群芳楼人多眼杂,杨兄弟这双红眼招人注目,不方便,我再想想办法。”
阿珠急道:“四下都是彭家跟丐帮的人,哪有什么办法?”
彭小丐道:“先找到落脚处再说,慢慢找人帮忙救出媳妇孙子。我就不信抚州没人肯帮我彭天放!总之,不能拖累你们。”
阿珠听他没主意,不由得担忧起来,自己打了个主意。
隔天下午,阿珠找了个由头,溜出医馆。至少能帮总舵找七娘商量商量,七娘本事大,说不定有办法安置总舵跟杨衍,阿珠想着,往群芳楼去了。
孙家医馆距离群芳楼不远,阿珠料得能在爷爷起疑之前赶回。她到了群芳楼,快步上前,护院见一名少女过来,不由纳闷,上前问道:“你找谁?”
阿珠道:“我找七娘。”
“七娘?”护院颇觉古怪,问道,“七娘不随便见人。你是谁,找她什么事?”
阿珠没来过妓院,不知道规矩,支支吾吾道:“你……你帮我跟七娘说声就是。”
护院正要再问,听到一个声音道:“妓院门口竟然有姑娘?难得!”
阿珠转头望去,见两个贵公子身后领着七八名壮汉,当中一人嘴上刺着一条龙,另有一名秃头胖子,一双尖耳特别醒目。
护院道:“二公子,这姑娘说是来找七娘的。”
“找七娘?”有着蒜头鼻的贵公子颇觉讶异,问道,“一个姑娘,找七娘干嘛?”
阿珠答不出话来,支支吾吾了半天,转身就逃。一名细瘦汉子忽地飘到她身前,挡住去路道:“二公子问你话,你干嘛逃?”
阿珠颤声道:“你们……你们看起来很凶,我怕……”
这群人正是刚出群芳楼的徐沐风等人。徐沐风见她古怪,问道:“怕什么?我们又不是登徒子,问两句话而已,姑娘说完就能走。你找七娘做什么?”
彭千麒甚是不悦,道:“二公子要是起疑,抓回去审就是了,跟她磨叽什么?”说着伸手就去抓阿珠。他虽肥胖,动作却是迅捷无伦,阿珠闪都没得闪,被他一把抓住手臂,紧得像是被铁箍住一般,不由得喊疼,险些就要哭出来,忙道:“我没做坏事,别抓我!”
徐沐风皱眉道:“问你为什么来群芳楼,你说不就得了?”
这时,一辆金漆马车停在群芳楼门口,车上走下一名衣着华贵的中年人,众人齐声道:“见过徐帮主!”徐沐风也喊道:“爹!”
这一声“徐帮主”宛如一道惊雷劈进阿珠脑海中。原来这群人就是彭小丐的仇家?她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牙关不住打颤,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徐放歌见彭千麒抓着一名姑娘,问道:“怎么了?”
徐沐风忙道:“没事,这姑娘说是来找七娘,顺口问问而已。”
严旭亭见徐放歌到来,实不愿与这女子纠缠,于是道:“姑娘,好好说话,你到群芳楼找老鸨干嘛?”
“我……我……我到群芳楼……”严旭亭与七娘不熟,直接称她为“老鸨”,阿珠脑中本是一片浑沌,“老鸨”两字却如强风驱散迷雾,惊雷划破长空,忙道,“我想当妓女!要七娘收我!”
徐沐风见父亲来到,也不想与阿珠纠缠,便道:“彭掌门,放了她吧。”
彭千麒冷笑道:“就你这姿色?”阿珠体型福泰,长相不过中人之姿,彭千麒看不上,顺手一推,阿珠站立不住,摔倒在地,软着一双腿不住颤抖,一瘸一瘸地离开。
“彭掌门,瞧你把人家吓得。”严旭亭笑道。
徐放歌看了一眼阿珠的背影,缓缓道:“我要离开江西了,沐儿也要跟我回去,彭总舵,之后江西便交你打理。严公子,此番劳驾华山与点苍诸位,丐帮必有所报。”
严旭亭拱手道:“不敢,世伯慢走。彭小丐这条命,严旭亭担保留在抚州。”
徐放歌点点头,徐沐风拱手道:“我与严公子一见如故,他日若有缘相会,定要与严公子好生畅谈一番。”
严旭亭道:“徐公子保重。”说着低头在他耳边说道,“或望有朝一日,你我昆仑共议再会。”
昆仑共议是掌门会议,徐沐风晓得严旭亭意思,微笑道:“承蒙贵言,望不相负。”说完便与徐放歌上车,向东驶去。
“爹怎么不等彭小丐死了再走?”车上,徐沐风问道。
“你不懂臭狼。”徐放歌道,“我们走了,才更有机会杀彭小丐。”
徐沐风甚是讶异,问道:“爹这是什么意思?”
“用人,得了解这个人的习性。彭天放性格直爽,善明刀不善暗箭,这是他的缺点。臭狼残忍暴虐,也是他的缺点。”
徐沐风仔细听着,父亲说出来的话肯定有些自己不懂的世故在里头,学得越多就能爬得越快。
“等我走了,臭狼才能百无禁忌,你就不要留在江西脏了自己。”徐放歌说着。
※※※
阿珠颤抖着双腿,才刚转过巷子口就软倒在地。她差点送掉性命,此刻惊魂未定,跪在地上喘了好几口大气,刚站起身来,一只手捂住她嘴巴,将她拖入暗巷。
阿珠吓得全身僵木,张口要咬那只手,这才惊觉自以为是有多危险,难怪七娘说不会再去孙家医馆。一想到自己的愚蠢就要害死彭小丐和杨衍,还有最爱的爷爷,甚至七娘,无尽的懊悔涌上心头,阿珠忍不住呜呜咽咽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