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八十九年十月 冬
“空悲戚,没理会,人生死,是轮回。感着这般病疾,值着这般时事,可是风寒暑湿,或是饥饱劳役,个人症侯自知。人命关天关地,别人怎生替得?寿数非干今世。相守三朝五夕,说甚一家一计?又无羊酒段匹,又无花红彩礼……”
台上的青衣扮相秀美,虽唱得苦情,姿态仍是千娇百媚,甚是动人。那是湖南过来的戏班子,徐沐风没有听戏的闲情,何况他向来不喜听这种冤屈戏,哭天抢地,听着不省心。他更喜欢关九腔的皮影戏,热闹有趣,每日只在酉时庆元勾栏公演一出,去晚就没了。
他在这里约人,也是图这八仙勾栏生意冷清,加上彭老丐的死讯,这几日妓馆赌坊营生都短少了些,彷佛不节制点就是对祖宗不敬似的。
“侄儿再来一杯?”同桌的老人斟了酒。徐沐风拿折扇在桌上轻点一下,示意不用,道:“待会还有客人,怕失态。”
这老头叫彭千麒,是现今五虎断门刀彭家掌门,五十多岁,身材肥硕,挺着一圈大肚子,一双狼似的尖耳朵,从额头到天灵后方几近全秃,余下后半截绑成三条发辫,左边脸颊凹了一块,故此脸上肌肉都向右边挤去,像是咬了一口又被挤压的馒头,这使得他两半脸的年纪显得不对称,虽然右脸也算不上好看,但左半边,尤其下巴的部分皱得像是风干的蜜枣,活像八九十岁模样。
彭千麒本来不叫彭千麒,依族谱,他与彭小丐同为“天”字辈。他自称能捅塌半边天,把个天字歪了一角,改叫彭千麒。可天字歪了一角也该是个夭字,跟千无相干,管他的,这人哪会跟谁讲道理?
他捅不捅得了天不知道,捅的女人可多了。他是丐帮境内,不,或许是九大家内妻妾最多的人,目前还活着的就有十七房妾室,死掉的已经算不清。单是他对待那些妻妾的作为就足够让人恶心,这人的下流与残暴,即便华山一家子全加起来只怕也没他一根脚趾让人反胃。
“那侄儿自便。”这老头挤出一个微笑,歪斜的嘴角露出空荡荡的左半边口腔,一颗牙齿也没有,实在看不出是礼貌还是谄媚,随即又回头看戏去了。
徐沐风对这人全无好感,不知彭家前代掌门是交了什么霉运,几个儿子先后病死暴毙,最后竟让他继任了掌门。
或许彭老丐会后悔,三十几年前只打掉他半边牙齿。
坐在他身边的精壮青年叫彭南三,他连帮自己儿子取名都懒。彭千麒有七个儿子四个女儿,以他的妾室数量来说算少,可考虑到那些女人的遭遇,这个数量算多了。彭南三有张方正脸,也不知是否被他父亲影响,瞧着竟也有些猥琐。
门口走入两人,徐沐风认出了方敬酒脸上的刺青,忙站起身来。“没想到连方大侠也来了。”他拱手道,“严兄远道而来,辛苦了。”
眼前的严旭亭比想象中还要斯文,长脸,尖下巴,眼睛细长,穿着一身天青色蜀锦长袍,外罩深紫对襟长袄,装束整齐,显得甚是稳重。
“我方师叔才辛苦,刚去完武当,又陪我星夜兼程赶来江西。”严旭亭说话时也在打量面前这年纪与他相仿的青年。徐沐风身形修长,有颗蒜头鼻,穿件金线浅绿绒衫,翡翠腰带,头插一支通体翠绿的发簪,尽显贵气。
“操!果然跟爹说的一样,这富得流油的丐帮!”严旭亭心想,口中却道:“我李师叔、柳师叔、钱师叔也到了。”
徐沐风道:“莫非是飞鹰李子修、飘飘然柳中刃跟霸手钱坤三位前辈?”他望向门外,见无其他车骑,问道,“三位人呢?”
严旭亭道:“咱们分了道。这里是江西地界,耳目众多,需得小心点。幸好,彭老丐刚死,江西道上来了不少武林客吊谒,没人起疑。”
徐沐风点点头,道:“还是严公子精明。”
似乎是听到了“彭老丐”三个字,彭千麒的耳朵稍微动了动,起身道:“彭千麒。侄子怎么称呼?”
严旭亭瞧着对面一双三白眼,唯独那瞳仁漆黑如墨,像是蛇眼般教人不舒服,心想:“这家伙就是臭狼?”拱手道:“华山严旭亭。”
“严帮主的第几个儿子?”彭千麒问。
“家中行三。”
“这么巧?”他指着彭南三笑道,“我儿子,他也排三。”
“严公子请坐。”徐沐风示意上座。严旭亭坐了下来,徐沐风道:“该是谈正事的时候了。”
只听台上窦娥唱道:“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胡涂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命更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堪贤愚枉作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彭千麒道:“这娘们挺骚的。”
“他是男的。”徐沐风道。
“我知道。”彭千麒怪笑着望着台上。
※※※
小桂花原先跟的戏班子在湖南,日子本过得惬意舒适,要不是棒槌痒,勾搭了富家小妾,被赶出了营生的戏班,也不至于投奔到这粗陋班子来。他刚回到后台,一名壮汉捧着一盘银子过来,目视着约摸二十两,道:“我家公子喜欢你唱的曲子,请你往东柳巷口第三间,为他唱一曲《秋月梧桐》。”
这种勾当不少见,小桂花往常也接过不少,有这些癖好的公子多半出手大方,于是问道:“是哪位公子?”
“坐在大门后那桌,穿绿衣服的那位。”
是那个有着狮头鼻的公子?看他穿着,该是极富贵的人家,攀上了有好处,小桂花道:“我收拾一下便去。”
东柳巷口第三间是座大庄园,小桂花敲了门,一名壮汉开了门,见着他,点点头,示意他进去。
他没料着接下来发生的事。
他刚走到中庭,几名壮汉一拥而上,将他掀倒在地,他还来不及喊叫,嘴里就被塞入了布条。他惊恐莫名,不知发生什么事,只见两名壮汉手上各拿着一把小刀,刀尖带着倒钩,戳入了他的手腕脚踝。
小桂花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惨叫声却被堵死在喉咙里。
他的手脚筋全被挑断了。
他被带进一个房间等候,手脚的疼痛让他不住翻滚惨叫,但他站不起来,只能用手肘膝盖在地上爬行。忽地,门又打开,一个肥硕身影走到他面前,肚子上的肥肉垂挂下来,几乎压到他脸上,他抬头望去,看到一张塌了一角的脸。
“你……你要做什么?”小桂花认出这是下午与那贵公子同桌的人。
彭千麒一把将他掀翻,扯下他的裤子,粗鲁地喊着:“小美人!”将他双腿分开。
要来了,小桂花一咬牙。这种事他不是没经验,可是为什么这人要……
“啪!”的一声,小桂花脸上重重挨了一记,打得他头晕眼花,脸颊高高肿起。
我哪里得罪他了?为什么?
“啪!”的又一声,另一边脸颊也挨了一巴掌。
他想挣扎,但手脚全然无力,只能勉力拿手肘膝盖顶开对方,却又哪里能够?
为什么……
彭千麒的动作加剧,又捏又掐,巴掌和拳头不间断地落在小桂花脸上、胸口、肩膀、屁股,留下无数淤痕。
小桂花已经没办法再想为什么……
※※※
彭豪威拿着把小木刀煞有介事地在前院挥舞着,一边挥刀一边吆喝。彭小丐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孙儿舞刀,皱着眉头却又嘴角微扬,也不知是忧是喜。
“错了,别用手腕挥刀。也不是用手臂,要用腰。”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指点。彭豪威狐疑地看着爷爷,彭小丐指指自己腰间,说道:“用腰力。”
彭豪威眼神迷惘,不住扭起腰来。
“不是叫你扭腰,是叫你挥刀要用腰力。瞧着。”彭小丐站起身来,一把夺去彭豪威手上木刀,扭腰甩臂抖腕,把一柄木刀挥得虎虎生风。他挥了几下,那木刀质地脆,“啪”的一声,竟尔凭空折断。
彭豪威见木刀折断,眼眶一红,泫然欲泣。彭小丐见他快哭了,忙蹲低身子喝道:“不许哭!”说着按住他肩膀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许哭!彭老丐的曾孙,只流血不流泪!”他心想,要是弄哭了威儿,待会儿媳妇又得叨念了。
他刚这样想,就听到赵氏的声音道:“威儿怎么了?”彭小丐转过头去,彭南义正与赵氏携手走来。
“爷爷把我的刀弄断了!”彭豪威指着彭小丐手里半截木刀告状。
赵氏道:“娘再买一把给你。”
彭小丐道:“是啊,买十把!彭家的小孩不缺刀使!”
彭豪威点点头,赵氏牵着他手往外走去。
彭南义道:“爹,威儿才几岁,你就开始教他练刀?”
彭小丐道:“早些练好,晚了根底不足。我当年就没让你早些打好根底。我得跟威儿说,别偷懒,瞧瞧你爹现在模样,丢你爷爷的脸。”
彭南义苦笑道:“这话孩儿小时候也听爷爷说过呢。”
彭小丐吹了一口大气,把胡子吹得翘起来,道:“那也对,总不好一代不如一代。”
彭南义去架上取了茶具,问道:“铁观音还是白牡丹?”
“白牡丹。”彭小丐道。
彭南义派人取了水来,将茶叶倒入茶壶中,一面煮水一面道:“爹,有件事跟你说,你听听看怎么办好。”
彭小丐问道:“什么事?”
彭南义道:“我想,要不爹你早些封刀,我也辞去分舵主的职位,咱一家搬去广东或湖南。衍兄弟是灭门种,红眼醒目,留在丐帮容易引人注意。”
彭小丐沉吟半晌,缓缓道:“因着你调去莆田的事?”
彭南义道:“我问过雷堂主,是帮主的意思。”
“啪”的一声,一张花梨木半月桌被彭小丐硬生生打塌了,连着桌上的茶具一并打得满地粉碎。
“您这不是又要让人收拾吗?”彭南义埋怨道,叫人重新取来桌子茶具,等水滚了,这才泡了茶。
“徐放歌真想把丐帮变做徐家帮?”彭小丐冷笑道,“由得他吗?”
“由不得他也由不得我们。”彭南义道,“丐帮对彭家向来有忌惮,要不爷爷早当了帮主,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怕他声望高,一旦当了帮主,丐帮就成了彭家帮。张帮主这么想,才传给了前帮主,前帮主这么想,才传给了现在的徐帮主。彭家干到头也就是总舵,连着爷爷那一代,咱们已经当了五十年总舵,够了。”
“丐帮没变成彭家帮,也不会是徐家帮!”彭小丐气得满脸通红,几乎要把花白胡子吹飞。“徐放歌真以为他能一手遮天?江西这块,彭小丐的招牌还是擦得亮!就算你不当江西总舵,也得等我先死,才轮得到他染指!”
“我当着挺没意思的。”彭南义摇头道,“就算当了江西总舵,也得在江湖里打滚。我没爹跟爷爷的本事,就是个庸才,要能当总舵靠的全是庇荫。彭老丐的孙子可以没本事,不能没骨气。”
“那威儿呢,到了衡山威儿怎么办?弃武从田?”彭小丐问。
“威儿要是想入武林,专注学武,衡山也不是没发展的地方,要回丐帮也由得他。”彭南义道,“当年爷爷以一个彭家远亲的身份从一日镖混上了江西总舵,成了江湖传奇,靠的全是本事。威儿要天下,也要自个打出天下来。”
“说到底你就是怕死,怎地这么没种?”彭小丐道,“丐帮是咱们的家,你不守着家里,反倒怕得躲出去?你摸摸自己裤当,看看卵蛋还在吗?”
彭南义道:“我要没卵蛋,你能抱孙子?”
彭小丐道:“你倒是还能涎着脸说笑!”他忿忿不平,又道,“这事别再说了!我打算跟你爷爷一样,六十五岁封刀,到时你接不接总舵,要不要搬走,都由得你。徐放歌看着这四年也不会死,到时他想家天下,你爹我管不着!”
彭南义只得无奈道:“都听爹的安排。”
※※※
杨衍回到崇仁,满眼都是熟悉的事物。柳雅庄业已盖起,他在门口看了许久,想从门缝里找些父亲的手艺,只是辨别不出。没想里头的护院走出,拿了五文钱给他,驱赶他离开。
原来把自己当乞丐了,杨衍苦笑。丐帮不许沿门托,他没收钱,道了歉离开。正走着,一名胖大婶见他脸熟,上前问道:“你是……杨家的儿子吗?”
杨衍认得是镇上贾记饼铺的老板娘,娘常带自己到她家买饼,于是道:“我是,贾老板还好吗?”
老板娘大喊一声:“杨家的儿子没死!他回来啦,他回来啦!”
杨正德与镇上居民向来交好,不少人都受过他照顾,她这一叫嚷,不少街坊聚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有些好奇的想知道杨家惨案始末,才刚开口就挨了街坊白眼,有的问报仇了没,有的问杨衍这几年去哪了。
当年杨家被灭,杨衍失踪,崇仁镇上各种流言蜚语,有说杨正德原是江洋大盗,从良后被人找上门,也有说是杨珊珊怀了秦九献孩子,秦九献薄情负义,灭了杨家逃走,已在抚州正法,更有说杨家冲撞了山神,所以被精怪作祟,不过最多人说的还是杨家被立了仇名状,杨衍是灭门种。
杨衍颇觉不好意思,又不想重提往事,只得敷衍几句,只说遭仇人灭门,自己正在学艺,有朝一日必将报仇。问起仇人是谁,杨衍也不说,只道:“我回来祭拜爹娘,晚些就走。”
他先去买了冥纸,金香铺本不收他钱,杨衍执意要给。回到故居后,先祭拜爷爷父母和姊弟,杨衍双手合十,祝祷道:“爷爷、爹、娘、姐姐、小弟,保佑衍儿报得大仇。”
祝祷完毕,烧了香纸,崇仁的乡亲募了二两多的银子给他,说是当盘缠,杨衍连忙拒绝。胭脂铺的许二姨子道:“就当是杨大哥奠仪,乡亲的礼数,你不好推诿。”
杨衍不好说自己已经得了彭小丐收留,只得收了,感动道:“乡亲的好处,杨衍一定报答。”
回程时,杨衍又拜访了孙家医馆,对孙大夫把当年朱门殇的往事说分明,还去了趟群芳楼。之前服侍过他的妓女多已从良,招弟一年前为自己赎了身,抛下嗜赌的父亲,带着弟弟搬去了湖北。虽然不过四年光景,杨衍却大有往事恍惚,人事已非之感。他见了七娘,七娘问起朱门殇,杨衍说在武当见过一面,现在可能在青城。
“下回见着他,叫他再来群芳楼义诊,他治花柳的手段好,我招待。”七娘说道。
回到抚州总舵,彭南义领着杨衍去到一间空房,见赵氏正打扫。彭南义说道:“我替你整理了间空房,你看怎样?”
杨衍见赵氏正在擦拭桌椅,忙道:“不用劳烦,我自己来就好。”
赵氏道:“你们这些糙汉子,打扫哪得熨贴?东落下一块灰,西落下一块菜渣。行了,快出去,我拖完地就去煮饭。”
彭南义道:“我也说打扫这事交给手下就好,她偏生爱找事做,瞎忙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