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的车队还在门口等着,行舟子心下起疑,道:“掌门一时怕到不了,去通知华阳师侄,请华山派稍候片刻!”
丹房失火,必定惊动掌门,行舟子心想。
不一会,玄虚快步赶到。他本要前往大门送客,见步天楼火起,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严非锡还等在门口,忙喊道:“快救火!”
行舟子道:“已经去打水了。”
玄虚道:“来不及了!”
他功力深厚,见只有二楼火起,料来火势不大,可若是烧坏了那颗太上回天七重丹,那可真要了性命!当下一提气,快步上前,准备闯入火场救那宝贝。
怎知才走到门口,忽地“轰”的一声,也不知里头燃着了什么,步天楼大火雄起,浓烟滚滚,火势竟更大了。
玄虚只能站在门口,瞠目结舌。
※※※
明不详没有立刻冲出,现在冲出去太危险了。他不但不走,反而把硫磺、硝石、木炭在窗口堆起,点起更大一把火。
这些材料都是容易放出浓烟之物,浓烟犹如黑雾,一瞬间占据了整个二楼,沿着楼梯往三楼窜去。
明不详往顶楼走去,到了杨衍尸体旁,将铁门掩上。
起码现在是安全的。
他伏低身子,自顶楼往下望去,见玄虚已经赶来。如他所料般,浓烟窜得很快,不一会便窜到六楼,他虽掩上门,浓烟仍沿着门缝侵入,没一会就覆盖了杨衍的尸体,明不详并没有理会他。
见救火的弟子们提着水赶来,明不详站起身。该是冒险的时候了,他想着,就要推开丹门。
杨衍的“尸体”猛地大声咳嗽起来。
杨衍复活了?
这本是骇人听闻的事,明不详回头望向杨衍,平静的表情却无一丝变化。
只见杨衍不住咳嗽,疲惫地弓起身子。
“明兄弟……咳咳!……怎么回事……咳咳!”杨衍不解发生了什么,他在极端痛苦中见着了宁静,接着便像是睡着一般,随即喉头一呛,忍不住咳嗽起来,然后就被吵杂纷闹的声音吵醒。醒来时,整个丹房已充满浓烟,还有一股浓重的硫磺味,他全身剧痛,眼前一片模糊,连声音也听不清,突然觉得肚中翻滚,“呃”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他抬起头,见明不详正看着他,脸上既无欣喜也无惊讶,或者说,没有任何感情。
那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杨衍大惑不解,明不详将他扶起道:“失火了,外面都是人,你师父也在。”
杨衍吃了一惊,原本委靡的精神受了刺激,瞬间醒觉过来。他望向窗外,听到许多弟子吆喝呼喊,怒骂一声:“该死!”
“能动吗?”明不详问。
杨衍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疼痛他早受得惯了,道:“我没事……”
“他们来救火,得快点走。”明不详看着地上,浓烟已漫至两人腰间。
“怎么走?”杨衍咬牙道,“下面有几百人,我好像还听到行舟师叔的声音。”
“吸口气,闭上眼睛。”明不详道,“没我吩咐不要张开,也别吸气。”
杨衍虽然疑惑,但他对明不详钦佩得五体投地,这少年虽然只大他几岁,却端的是聪明机变,武功高强,智计过人,简直无所不能。
更难得的是,他待自己一片赤诚,愿意冒险帮自己。
杨衍点点头,明不详把他背上,杨衍惊问:“明兄弟你干嘛?我自己能走!”
“你不能走。”明不详道,“吸气,闭眼。”
说罢,明不详向前一冲,拉开铁门,一股浓烟弥天盖地扑来,伸手不见五指。杨衍闭上眼,他听人说过,火场最可怕的便是浓烟,烧死的人少,熏死的人多。此时他只觉周围有些燥热,但这热度与他方才所受相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他心想,也不怎么热,怎地烟如此之大?
明不详健步如飞,转出楼梯,快步向楼下冲去,杨衍觉出他毫不迟疑,便似看得见路一般,心想:“明兄弟怎么不怕烟?”
他刚想开口,便觉得呛得难受,当下无法多问。转眼已走到三楼,突然,一阵清凉感传来,浑身湿淋淋的,杨衍知道是明不详正在淋水——三楼有个炼丹用的储水池。接着,明不详又往二楼冲去。
杨衍听见弟子们提水救火的呼喊声,听到水淋在燃烧物上的嘶嘶声,还有高温蒸气带来的湿热感,然后是一阵剧烈的灼热感。那令人生惧的热度他方才体验过,跟火焰带来的灼伤一样,难道明兄弟竟然越火而过?
紧接着又是一阵清凉,他听到明不详大喊:“有人昏倒了!有人昏倒了!”他知道安全了,但等着他的是另一重危险。
杨衍眯着眼,只见周围有热心弟子拥上,赶紧把脸埋在明不详背上——他是掌门的关门弟子,认得他的人不少。
明不详喊道:“让开些!让开些!别挤!”说着就要奔出。
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你背上背的是谁?”
“是行舟师叔?”杨衍一惊。这行舟子是武当少见的精细人物,掌管大赤殿有法有度,众人都有些怕他。
明不详放缓脚步,回道:“我也不知道。里头都是硫磺硝石,毒气重,他吸了几口就晕了。”
一只大手搭在他肩上,杨衍心中一抖,睁开眼,就瞧见行舟师叔那张尖削的小脸和两撇八字胡。
行舟子按住杨衍的肩膀,不让明不详离开。杨衍感觉明不详手上一紧,似乎准备动手。
终究被抓到了,杨衍心想,这里有几百弟子,还有师父玄虚跟行舟师叔,明不详本事再大也逃不出去。
“到凉快的地方歇一下。”意料之外,行舟子并没揭穿他,反倒指向另一处屋角道,“跟我来。”说罢当先走去。
杨衍惊疑不定,不知道行舟师叔为何没揭穿他。明不详也听话,背着他便往宫楼过去。
绕了一个弯,见人少了,行舟子才问:“谁放的火?”
“不是我们。”明不详道,“这火引来弟子,又把我们困住。”
行舟子点点头道:“我想也是。”他是武当少有的精细人,一听自然明白,又问明不详,“你是谁的弟子?”
明不详道:“我是杨兄弟的朋友。”
“有义气,好本事。”行舟子眉头一挑,拍了拍杨衍肩膀,道,“青龙白虎守备森严,你被认出就走不掉,从朱雀门走。”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面令牌,递给杨衍道,“这是我的令牌,不认得你的弟子不会拦你。”接着又道,“这是武当欠杨景耀的。”说完头也不回,又往步天楼指挥救火去了。
杨衍愣在原地,他在武当四年,与行舟子没说过几句话,却没想他记得自己,连闯入丹房也不追究。他不知道行舟子是感念祖父仁侠还是觉得杨家可怜委屈,又或者对炼丹不屑,在这危急关头竟愿放他一马。
他再看明不详,只见明不详衣衫多处遭焚,破了许多洞,知道他趁着浓烟难辨时冒火冲出,受了不少烫伤,不由得更是感激,却也疑问道:“明兄弟你……你方才在楼上怎么不怕烟?”
“我那时也闭着眼。”明不详答道。
“那你怎么看得见路?”杨衍问。
“我看不见,只是记得。”明不详道,“每阶楼梯有多高,每层有几阶,步天楼哪里放着什么,我都记得。你别吸气。”
杨衍瞪大了眼,对明不详更是佩服。只听明不详低声道:“硝石烧得快,烟大火小,这火没多久就要扑灭,到时他们肯定翻了地抓人,得快走。”
杨衍低了头,与明不详往朱雀门快步离去。
※※※
李景风正睡不着,听到远方有呼喊声,似乎颇为吵杂。到了外头,远远见着远处似乎冒着火光,他正自疑惑,见沈玉倾和朱门殇也走了出来,极目眺望。
朱门殇道:“瞧着好似失火了?去看个热闹?”
沈玉倾道:“你乖乖待在房里好些,要是被冤枉作贼,就名正言顺了。”
朱门殇挑了挑浓眉,道:“行!我又不急!”
他知沈玉倾还没放弃救出杨衍,反正严非锡今晚就走,与其意气用事,不如之后再想办法,最好能靠着青城的面子放了杨衍,也少后顾之忧。
李景风回过头去,他目力极佳,见后山客居处似乎隐隐也有火光,不由得一愣,喊道:“失火了!后山也失火了!”
这一句把谢孤白也从屋里喊了出来,李景风见着谢孤白,不禁一愣,心想:“大哥几时回来的?”
沈玉倾问道:“景风兄弟怎么了?”
李景风指着远方道:“那里有火光!”
众人看过去,只见一团黑,哪里见着什么火?
客居外本有不少弟子守卫,步天楼失火后,行舟子担心有人故意纵火,声东击西伤害沈玉倾众人,又加派了人手守在外围。几名弟子听到李景风呼喊,快步走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李景风仍旧指着远方喊道:“失火了,那边失火了!”
弟子们望过去,仍是黑漆漆一片。谢孤白忽道:“三弟,那里黑压压一片,你怎么知道失火?”
李景风道:“我瞧见火光了!”
众人面面相觑。沈玉倾知道李景风目力过人,于是道:“几位仙长,麻烦派人通知一下,就算虚惊一场,也不过白跑一趟罢了。”
沈玉倾是青城世子,身份尊贵,他既然发话,几名守卫自然点头称是,派人往后山察看。
谢孤白道:“这热闹看不得,大家先回房歇息。即便后山真的失火,我们也管不了。”
沈玉倾点点头,道:“大家歇息吧。”
谢孤白望着李景风的房门,微微皱了眉,又望向俞继恩的房间。
※※※
明不详与杨衍往朱雀门走去,这路上必须经过客居,路上守卫弟子甚多,遇着盘查,杨衍便展示行舟子令牌。此时两人脸上都被浓烟熏得漆黑,又是深夜,也没遇着与杨衍相熟的弟子,一路通行无阻。
他们两人途经的恰巧是严非锡住的那排客居,与沈玉倾等人所住就隔着两间房,忽听有人喊道:“失火了,后山失火了!”
杨衍讶异道:“是景风兄弟的声音?”
明不详立时停步,杨衍问道:“明兄弟,怎么了?”
明不详道:“假如后山真的失火,会怎样?”
杨衍道:“师兄弟们一定会赶来救火……啊!”他顿时恍然。步天楼起了大火,武当一团乱,若是后山也起火,定是有人纵火,会派人来救。那里住着许多武当宿耆,一听起火也会出来察看,这下前后包抄,便插翅难飞了。
“这该怎么办才好?”杨衍道,“我瞧那边黑漆漆一片,不像有火光,也许是景风兄弟看错了?”
“他能看错,我们不能走错。”明不详道,“往玄武门走。”
“玄武门?”杨衍讶异道,“那是大门,又是北极殿所在,灯火通明,认得我的弟子也多,而且大路上一片平坦,很容易被追上!”
“这骚乱惊动了整个武当。”明不详道,“兵荒马乱,未必有人注意你。正因为是大门,无险可避,反会掉以轻心,盘查或不及青龙白虎两门,这险必须得冒。”
杨衍无意反驳明不详,无论怎样自己也没资格怀疑他,此时即便明不详叫他跳楼,他也相信自己能飞,于是点头道:“听你的!”
两人依着原路折回,果然没多久就听到敲锣声,有人呼喊后山起火,大批弟子赶往后山。杨衍低着头,心想:“当真好险!若走朱雀门,只怕真要被困住了!”
再回到步天楼,火早已灭了,正如明不详所言,火小烟大,灭得甚快。一些弟子正在收拾,不见掌门与行舟子,行舟子自是率队前往后山救火,至于掌门……
杨衍心中仍有些内疚,可那颗丹药终究没帮上忙。此时他脚下虚浮,浑身难受,不但没有增长功力,反而白受了许多苦。
“要是没吃那颗丹药就好了。”杨衍道,“捏着那颗丹药威胁师父放行,比捏着他卵蛋还有用。”
“威胁是逃不掉的,这里是武当,两千多人围着你,你能跑去哪?”明不详道,“以质为胁是要能确保生路才行得通,没路,等你东西一放下,人家追上还是得死。”
杨衍点头道:“懂了。”
两人避开守卫多的地方,一路走到北极殿。若真闪不过,遇到杨衍不认识的盘查便拿出令牌,有些人虽觉得杨衍面熟,却也想不到大牢中的杨衍已被救出。武当上下两千多人,谁能全认识?加上纪律松散,有了令牌,大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两人未遇刁难。
北极殿前一片平坦,是一大块空地,再过去便是停客所,过了停客所便是玄武门。玄武门左右每二十丈设有岗哨,左右各五,每个岗哨有十名守卫。加上大门守卫共有一百二十人。这是最难的一关,且这个时刻大门紧锁,要骗开也不容易,但杨衍相信明不详会有办法。
令人意外的是,玄武门竟然没关,门口还站着一群人。
是华山的车队?杨衍一愣,咬牙切齿,又是华山!
到底怎么回事?步天楼无故失火,后山也无故失火,到了玄武门又被华山的车队挡住,彷佛天要跟他作对似的,逼得他走投无路!
“要怎么过去?”杨衍问道,“华山那群狗……”
“骑马。”明不详道,“停客所有马。”
“可留守的道士认识我,拿师叔令牌怕过不了关。”杨衍道。
“等我一会。”到了停客所,明不详将杨衍留下,只身一人走入。不一会,里头传来轻微的响动声,明不详又从停客所走出,道:“到后面牵马。”
杨衍望了一眼停客所,大抵猜到发生何事。他和明不详各牵了一匹马,明不详道:“这是最后一关。我们冲出去,会遇到华山的人拦阻,杨兄弟,你信得过我吗?”
杨衍点点头,道:“我信你。”
明不详道:“待会跟在我身后,别抢快。”
杨衍点点头,他知道凶险,深吸一口气,突然觉得胸口烦闷欲呕,忍不住咳嗽起来。他以手掩嘴,只觉手心湿润,打开一看,满手是血。
那颗太上回天七重丹实在是剧毒之物!
明不详见他吐血,问道:“没事吧?”杨衍摇摇头,翻身上马,道:“兄弟,无论这次能不能逃出,杨衍欠你的一定会还!”
明不详淡淡道:“你死了就不用还。”说着也翻身上马。
“走!”明不详一声令下,两人放马往玄武门急奔。
停客所离玄武门不过十丈距离,是武当接待客人之地,哨所见两匹马冲来,连忙鸣哨,瞬间声动四周,守卫纷纷起身拦阻。
七丈……
哨音惊动的不只是武当守卫,还有严非锡,以及跟在他身边的华阳子。
早前,严非锡见玄虚未来送行,正感不悦,又听说武当失火,从玄武门看去确实可见浓烟。他料或许有事,停了车队观望,等了大半个时辰,只有华阳子前来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