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风三人救的这艘船叫“安运号”,船老大姓郑,名保,表字安之,薙短发,皮肤黝黑,是水上男儿标准的肤色。郑保看着五十有余,身材仍是壮实,只是小腹微凸,掩不住老态。
他已经走了三十几年船,也遇过几次河盗,逃过生,也被抓过,还是襄阳帮替他付的赎金。他见炸沉河匪的是这三名青年,不由得大是佩服,挪了三间大房让他们歇息。
李景风包扎了伤口,这两天他身心俱疲,倒头就睡。第二天清醒时已近午,船夫通知说船老大为他们办了个宴席,邀请他入座。
这宴席由郑保亲自主持,还有几名船上的要员重客,船上饮食虽不比陆地丰盛,也足见诚意。李景风见明不详不在,问了问,才知他因吃素推了这饭局。席间郑保举杯道:“两位少侠硬是要得,要不你仨仗义,安运号真被那逼日的船匪劫了,老郑可没脸让俞帮主赎第二次!”
杨衍道:“若真被劫了也不用赎。连同前一艘商船,今年襄阳帮被劫了三次,哪次有活口?”
郑保皱起眉头骂道:“哪来这群没屁眼,逼日的在河道上赶尽杀绝!这汉水脏成这样,码头兄弟要往哪营生?逼日的还奸淫妇女!逼日的,天下共诛的大罪!早晚剿灭了他们!”
杨衍道:“怎么剿?那是华山的地头!背后没人,能这样赶尽杀绝?一船货没卸就赶着抢第二艘,真缺钱,怎么船也不要,赎金也不要?这不是冲着襄阳帮,就是冲着武当来的!”
李景风见他说话时脸上压不住抑郁愤恨,想起他昨日说与华山掌门有仇,话中语意也是直指华山故意纵容河匪,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借口报复。
一扯到华山,郑保就皱起眉头,道:“两位少侠救了安运号,不如随我前往帮里,俞帮主赏罚分明,必有重酬。也顺便……帮我把事情禀告上去。”
李景风忙道:“我们也是自救。要不是杨兄弟明兄弟,我也得死在船上。酬谢不用,只需在襄阳放我上岸就好。”
郑保道:“逼日,这怎么行?啊,我不是日你逼,唉,我的意思是,这可不行!你要是不去,我怕帮主怪罪!”又道,“李少侠千万别客气!襄阳帮在湖北可是西霸天,玄虚掌门都得赏我们帮主几分薄面!你救了他一艘船,几十上百两的花赏是有的!你英雄年少,说不定俞帮主欣赏你,给你留个职事,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李景风忙道:“我没侠名状,干不了帮会的事!”
郑保道:“那种小玩意,不用俞帮主出面,下了船我帮你买些,要多少有多少,当厕纸都行!”
李景风仍是连连推却:“不用,当真不用!”他想起自己初到崆峒时遇到北鹰堂掌门,说是拜师学艺,不过也是变着法门卖侠名状。
杨衍问道:“你原本打算去哪?”
李景风道:“想去湖南。”
杨衍道:“你真没师门?那你武功哪学的?”
李景风道:“我在崆峒认识了一名……兄弟,他教我的。”他想起往事,又想到齐子概。虽说以年岁辈份,甚或依着三爷对自己的照顾,叫他一声“师父”、“叔父”都不为过,但齐子概性情豪迈疏懒,两人相处起来更像兄弟,三爷平时也叫他“景风兄弟”,于是只得说了“兄弟”两字。
这样算起来,自己倒是跟诸葛然平辈论交了,不过自己若叫上一声“诸葛兄弟”,只怕不挨一巴掌也得挨一拐杖。再往下想,如果三爷跟青城掌门是同辈,那沈玉倾兄妹不就要称呼自己“世叔”?我叫小房“妹妹”,沈姑娘不是要叫小房“阿姨”?
“兄弟,发什么呆呢?”杨衍问道。
李景风正想着这些个辈份,被杨衍一叫,回过神来,尴尬道:“没……没,就发呆而已。”
杨衍道:“你要去衡山,我们在襄阳下船,往宜昌走一段,到襄阳帮总舵见过俞帮主再南下,也不耽搁行程。”
李景风问道:“你不回武当吗?”
杨衍摇头:“我奉了师命押船,把船都押沉了,得向俞帮主交代,才好回武当。再说了,你要不跟俞帮主见一面,到湖南保不定还得多生些枝节。”
李景风不懂他话中含意,不过既然顺路,一路上又有杨衍随行,多个伴也是好的,于是道:“那就跟杨兄弟走这趟了。”
杨衍道:“嗯,也请明兄弟走一趟吧?”
李景风应了声是,想着有些话还得跟明不详问清楚。
宴席结束,两人并肩回房,李景风想起杨衍的眼睛,问道:“杨兄弟,你的眼睛……”
“大夫说我血气攻眼,平常还行,到了晚上就不好使,得要光。”杨衍道。
李景风心下恻然,说道:“我认识一名大夫,医术超凡,我亲眼见他医治过一名盲眼琴师,说不定能帮……”
杨衍打断他,道:“不用了。帮我诊治的也是一位神医,我这辈子没见过比他更好的大夫。”
李景风正要再劝,杨衍又道:“我这样也很好,睁开眼就时时提醒我还有什么事没办。”
李景风试探着问:“是跟……你的仇人有关吗?”
杨衍不答,李景风本不爱探听是非,但觉得杨衍之所以难以亲近,原因多半在此。两人沉默良久,李景风忍不住问道:“你跟……严掌门……怎么结的仇?”
杨衍哼了一声,道:“昨日我以为必死,所以胡言乱语。这事跟你不相干,不用问。”
李景风道:“若当我是朋友,你的事便是我的事。就算我武功低微,没什么本事,知道了,也能替你分忧。”
杨衍冷冷道:“分什么忧?不过多个人知道而已。你帮不了我,我也不想假手他人,这份心意我收下了。”
李景风知道他打定了主意不讲,两人毕竟认识不久,不好追问下去。
两人走到明不详屋外,杨衍敲门问道:“明兄弟在吗?”
明不详应了门,请两人进屋。杨衍说明来意,请明不详前往襄阳帮,明不详想了想,道:“行。”
杨衍见他答应得爽快,当下就要告辞,见李景风犹豫不走,问道:“又怎么了?”
李景风问明不详:“你认识甘铁池甘铁匠吗?”问完盯着明不详双眼,只觉他眼神深邃,几不见底。
“见过。”明不详道,“他们一家惨死时,我正与他一同打铁。”
杨衍听李景风说起不相干的事,甚是好奇,问道:“怎么回事?”
李景风示意杨衍不要插嘴,又问:“他们一家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他女儿游移不定,许是情杀。”明不详道,“向英才说要回武威,也许在武威听着了什么。”
“你对甘前辈说这是向海前辈的报复,”李景风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我说的是‘这是向海来讨回公道’。我又问他,‘弄到这地步,是不是后悔害死了自己兄弟?’”明不详摇头道,“我去过元字号,不少老师傅都这么说。那一日我见到惨案,只觉匪夷所思,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于是问了一句。后来见甘师傅神态,更加确定,于是才问他是否后悔害死自己兄弟。”
李景风一愣,又问:“甘前辈痛失爱女爱徒,你不安慰也就算了,为什么这样说?”
明不详看着李景风,良久才问:“你觉得是我害死他们?”
李景风摇头道:“我只想知道真相。”
明不详道:“我劝过向英才别把马成钢放在心上,甘师傅的女儿终究要嫁给他,也劝过马成钢退让。我更劝过甘师傅留心他的女儿徒弟,铸造当日还说了一遍。他们不听,事发时我在铸房,怎会与我有关?”
李景风觉得他所说有理,这两日相处,明不详无一丝可疑之处。要说最可疑的,是以他年纪竟能有这般学识机敏。可那件事当真只是巧合?
他正想着,明不详道:“甘铁匠家中不合,这事早晚要发生,只是发生时谁在场罢了。若那日是你在甘向铁铺,难不成便是你害死的?”
李景风顿时哑口无言。他又想起之前在舱房中听到明不详说话,总有种古怪感觉,现在与他面对面说话,那古怪感却又消散无踪,也不知是何原因。明不详见他许久不说话,于是道:“还想问什么?”
李景风想了半天,实在找不到疑点,又见明不详神情坦荡,毫无扭捏心虚模样,只得道:“是我错疑了你,抱歉。”
明不详点点头:“发生这种事,确实不可以常理推测。不过人心本就无法以常理推测。”
李景风觉得他话中有话,但又不明其意,只得道:“告辞了。”
回房途中,杨衍好奇,李景风便把甘铁池一家的事情说了。杨衍道:“听起来不像跟他有关。”
李景风道:“我想来想去,也觉得明兄弟没有害甘铁匠一家的理由,或许真是巧合。”
杨衍冷冷道:“没理由却要害人的也多了去。只是这故事荒诞,要扯到明兄弟身上也难。”过了会道,“他还吃素呢。”
出了白河县,到了湖北地界,一天后便到襄阳。郑保派了两名保镖护送他们前往宜昌,原本走的是大道。湖北比起甘肃富庶得多,襄阳往宜兴又是商路,道上时见商旅。
杨衍看看天色,道:“看这天色,得走小路,天黑前才能到襄阳帮总舵。”
李景风疑问道:“怎地襄阳帮的总舵不在襄阳?”
杨衍回答:“青城也不在青城山啊。”
一行人转走小径,没几里,见着三名壮汉在道上拉了栅栏,李景风讶异道:“这路走不得了?”
杨衍笑道:“你真是头一次来武当!”说着纵马上前。当前一名壮汉喊道:“这是席家寨的私道!要过路,一人十文,一骑二十!”
李景风咋舌道:“五人五骑,不就得一百五十文?”
带头的壮汉骂道:“娘个贼鸡巴,不给钱就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