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双手冻得麻木,心里更是不住打颤,勉强拔起斧头,又一斧劈下。这一斧没砍在同一个位置,眼看那人就要爬上来,文若善急了,连连挥斧,慌乱之下,几斧劈空,余下的力道不足,那树藤虽多了几道缺口,仍是不断。
只见那樵夫已经爬到崖边,一手攀在悬崖上,就要探出头来。文若善双眼一闭,握紧斧头用力劈下,一声惨呼,斧头嵌在樵夫脑门上,跟着樵夫一同摔下悬崖。
文若善双手不停发抖,跪在地上,惊慌失措,不仅为自己第一次杀人,更是为自己听到惊天秘密而震惊。
他回头看向谢孤白,谢孤白皱起眉头,目光深邃。
“先进寺里避风雪吧。”
谢孤白煮了一壶茶,两人围坐在火炉前。文若善牙关打战,双手捧着茶杯,不住颤抖。他喝了茶,一股暖意涌上,慢慢流向四肢,他吁了一口气,等手指也柔软些,才开口说话。
“你……早知如此?”
“《陇舆山记》记载详尽,不止商用,也能军用。”谢孤白道,“下册记载着陇北地形,定有人感兴趣。一查到这本书,我就知道你的预言。”
文若善默然不语,先见之明有时也会带来杀身之祸,但同时亦觉兴奋,自己终究不是大言虚妄,而是洞烛机先。只是眼看天下将乱,生灵涂炭,怎不教人担忧?说担忧,忧虑中却又藏着一丝丝欣喜,朱泙漫一身屠龙之技终不至埋没!
他为自己这一丝丝欣喜感觉羞愧。他沉默了许久,直到平复心情,把思绪整理完毕,才又开口。
“你也预知了天下大乱?”文若善拱手作揖,拜伏于地,“先生可有良方救天下?文若善愿追随左右,效犬马之劳。”
“没有。”谢孤白回得淡然,文若善不禁愕然。
“没有谁能操控天下,我们都只是众生中的一颗棋子。每颗棋子都会牵动其他棋子,相互影响,彼此交错,一个最不起眼的人物都有可能改变天下大势。”
文若善明白这道理,就像今天这名刺客不过说了件对他而言微不足道的事来求保命,却可能因此改变天下大势的走向。谁也不知道这件事对未来有多大影响,而这个人不过就是个刺客而已……
“俯瞰全局也无法掌握天下这盘棋的动向,汲汲营营或许也是徒劳无功。”谢孤白望着手里的茶杯,此刻他的眼睛已不再半阖,那是一双睿智而深邃的眼,仿佛无时无刻不在转动着许多算计。
“先生打算怎么做?”文若善问。他知道谢孤白是有心人,或许是与他不同的心思,但谢孤白不会对这天下冷眼袖手。
“乱终不可阻,越阻只会越乱。与其压抑,不如随乱起事,乱而后治。”谢孤白道,“五年之内,天下大乱,七年之内,天下太平。”
“两年时间平定天下?先生的口气真狂。”文若善说着。
“天下这盘棋,无论怎样筹划,也料不到下一刻的胜负生死。”谢孤白淡淡道,“尽人事,听天命而已。如君所言,若蛮族在九大家内乱时入侵,可预见遍地烽烟,尸横遍野。”
文若善默然,他向来自诩才高,但比起眼前这人远远不如。谢孤白是能俯瞰全局的人,不单是天下这盘棋的棋子,更有资格当棋手。
他心底某个地方被触动,一发不可收拾。
狂风暴雪打得窗户啪啪作响,风从窗缝中钻了进来,吹熄了佛前烛台,火炉上的茶壶冒出蒸腾的热气。
水,沸腾了。
※
等大雪退去,他们绕到山下,找着了尸体。斧头落在一旁,看来是落地时松脱了。
谢孤白问道:“怕吗?”
文若善摇摇头道:“活着还怕些,现在死了,没啥好怕的。”
“你有胆色,挺好。”谢孤白微笑着走上前去,蹲下。
“听说萨教信徒会在左肩纹上萨教的焰中火眼印记,你瞧瞧他有没有?”文若善道。
谢孤白拉开尸体衣服,果然看见一团火焰印记。那火焰如一个斜放的十字,十字当中有一只眼睛,瞳孔周围也满布火焰。
焰中火眼,真是萨教的印记,那他方才自报家门……
“你信吗?”谢孤白问。文若善摇摇头。千辛万苦走密道进入九大家潜伏的萨教弟子,得多蠢才会在身上带着印记?
“他不是萨教的,密道证明不了。”文若善自嘲道,“我还是天水疯子。”
“他是,他最好是,也必须是。”谢孤白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文若善讶异道:“准备什么?”
谢孤白领着文若善从广泽寺再往上走,拨开一处草丛,见着一个小山洞,里头有着烛火。文若善进入洞中,只见里头摆着各式奇特法具,更有一张法像,绘着一张四手四足的神明,上身赤裸,火发冲天,脸上唯有一只眼睛,眼中冒着火焰,甚是诡异。
这些东西他没见过,但曾有耳闻,这都是萨教的物品,是禁物,单是持有便是死罪,更不可能有人制作。这只能从关外取得,问题是,自昆仑共议以来,出关者不得入关,任何人都不能从关外回来,包括崆峒派出去的死间……
“你从哪弄来这些东西?”文若善讶异地看着谢孤白,神色中还有几分疑惑。
※
萨教弟子死在崆峒,身上有萨教印记,还有萨教的祭祀物,毋庸置疑,这必是蛮族之人。蛮族人能来到天水,这里离边关何止千里,却没人发现?他若不是插翅飞越边城,便是走了密道。
天水才子说的密道有了铁一般的证据,整个崆峒都在找这条密道,一时毫无所获。
文若善在去见谢孤白的路上遇到杜猛,杜猛低头假作不见,快步离去。文若善暗自好笑,又想他毕竟是个粗人,何必与他计较?
“谢谢你,我在父兄面前总算能抬起头。”文若善道,“只是这般弄虚作假,难免有些不安。”
“君子不器,我那天见你时,你正在教学生。你知道这句话还有别的解释吗?”谢孤白道。
“喔?还请老师指教。”文若善作了个揖,笑问。
“形而上谓之道,形而下谓之器。君子不器,不拘泥于形式,受限于规矩,应视目的来选择手段,只要目的是好的,结果是好的,过程有所不同也无妨。”
文若善想了想,说道:“我没听过这说法,但有理。”
“你答应给我的手抄本呢?”谢孤白挂着一抹淡然的微笑,“我是为了书才帮忙的。”
“你要走了?不在天水多待几天?”
“不了。”谢孤白摇头,“我没特定去处,想把九大家周游一遍,考察风土人情。”
“你有鸿鹄之志,天水料来留不住你。”文若善问,“几时要走?”
“明天吧。”谢孤白问,“来得及吗?”
“肯定来得及。”文若善笑道。
※
次日,文若善带着行李来见谢孤白。
“《陇舆山记》下册就在我脑海里,副本就在这。”他指指自己的脑袋,“带我同行,就等于带了书走。”
“这跟约定不同。”谢孤白摇头。
“我听到了大秘密,如果那是真的,没多久对方就会派人来杀我,我若在家,势必连累父兄。”
“他们以为蒙混过关,刺客被当成萨教蛮子杀了。”
“但文若善还没死,他们还是要来杀我,而且你需要个伴。”文若善道,“两个人有照应,还有马车。”他招手,一辆马车驶了过来,车夫下了马,将马鞭递给他。
“我买得起马车。”谢孤白道,“只是一个人骑马方便。”
“两个人轮流驾车更方便。”文若善说着,不理会谢孤白,把行李堆上马车,转头说道,“我虽比不上你,也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总是孤单,我在天水等了许多年才遇到你这样一个聪明人,有我陪着,你不寂寞。”
谢孤白未再拒绝,两人上了马车,文若善先驾车。
“对了,那些萨教的东西哪来的?”
“从关外带进来的。”谢孤白淡淡道,说得好像那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似的,说完又问,“你不能用本名了,想换什么名字?”
“我今年二十七,叫小七吧。”
“那明年呢,叫小八?”谢孤白问,他是个难得发问的人。
“那是明年的事了。”
小七挥着马鞭,马车加速前进,雪地上深陷的车辙渐渐远离了天水。</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