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奇怪,既然上官家素有威望,深得人心,又怎会有仇家。其实上官家往前数代本是武林世家,威震秦渝陇蜀一带,素有‘昔有天汉上官氏,一剑光寒压星河’之称。后来由于结怨太多,上官家为了家族延续,逐渐退出了武林,家中虽仍有习武之人,却只是为强身健体,江湖上便再也没了上官家的名号。到了你祖父这一代,孤峰的一位小叔生性好动,自小钻研家传武功,武功大成后游历江湖,做了一名游侠。他惩恶扬善,快意恩仇,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玩最快的剑,杀最狠的人,江湖人称‘寒羽剑’,这场灭门之灾便是他带来的。”
上官飞云道:“想不到我上官家竟有如此渊源,爹爹从未与我说过。那燕伯伯和爹爹是如何躲过此劫的?”
“那晚我和孤峰在外放鞭炮,母亲出来寻我们,这才侥幸躲过一劫。我们回到上官家时,已成了一片火海。母亲担心仇家去而复返,连夜带着我和孤峰回了她的娘家,嘱咐我们千万不可跟外人说起孤峰的身世。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年之后,先是瘟疫横行,母亲的娘家人相继去世,其后汉中城一代闹起了饥荒,母亲为了我和孤峰能有一口吃的,自己活活饿死了。自那以后,我和孤峰相依为命,过起了颠沛流离的日子。那时我俩年纪尚小,根本没有自理之力,为了活命,我们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有时被富人家的家丁追着打,打得浑身是伤,一两个月都下不了地;有时被农户地里的狗追着跑十几里地,被咬得皮开肉绽,几欲丧命。”说到此处,掀起左臂衣袖,小臂之上赫然少了一大块肉,燕翔笑道,“有时运气好了,遇到些不甚凶猛的狗,我和孤峰反而能将它们杀了,美美地吃上几顿狗肉。它们吃我们的肉,我们便也吃它们的肉。”
众人听得唏嘘不已,上官飞云暗忖道:“记得爹爹手臂上似乎也有类似的伤疤,我原以为是被陌教所伤,想不到竟是年少时留下的。”
燕翔继续说道:“如此又过了两年,有一日一个中年剑客找到我们,说上官家的仇已经报了,问孤峰愿不愿意随他学武。那时我们虽小,但这世间的人情冷暖、尔虞我诈早已尝遍,孤峰不敢轻易相信他。那人随便使了招剑法,孤峰瞧出来是家传剑法,问他是谁。原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孤峰的小叔‘寒羽剑’上官羽。孤峰问我愿不愿意随他而去,他可以求他小叔教我武功。我自来就对打打杀杀不敢兴趣,有了上官家灭门惨案后,更是对江湖之事敬而远之,自此便与孤峰分开了。临走之时,孤峰从他小叔那讨了几两银子给我,与我约定待他学艺有成之时,便是我俩相见之日,让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燕雨柔心道:“难怪我每次回师门时,爹爹总是叮嘱我速去速回,更不允我在江湖上随意走动,原来是有这个心结。若非为了医治寒毒,想必爹爹这辈子都不会让我拜入紫竹苑罢。”
“孤峰走后,我用他给我的银子做本钱,在各地倒卖货物,不觉间,生意越做越大,我也成了汉中城屈指可数的富人。我与孤峰再见,已是九年之后。那年,我带着商队走褒斜道欲前往长安售卖仙毫。出了太白,才至眉县,便遇上陌教拦道劫财。随行的武师正要上前抵抗,忽听一人扬声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你们这帮不知死活的家伙,竟敢打我兄弟的主意,今日需留你们不得。嘿嘿,本少爷正好拿你们试招。阿翔,让你的人退下罢。’那人的声音是从路旁的树梢上传来的。彼时,已是深秋时节,树叶枯落大半,我循声瞧去,哪有半个人影。待我收回视线,那群陌教之人已然亡命倒地,竟连半点呼喊声都未发出。眼前少年笑盈盈地瞧着我,说道:‘我说过,我艺成之时便是我俩再见之日,果然没错。’原来孤峰艺成归来正要赴约回汉中寻我,不想竟在眉县遇上了。我至今都还记得孤峰当时的眼睛,那对眼睛里除了笑意,装满了少年郎的意气风发,仿佛整个天下都藏在他的双眼之中。”
上官飞云暗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爹爹当时大抵就是这样一种心情罢。”
“我们兄弟久别重逢,那一夜,我们俩喝一半、洒一半,饮尽了眉县客栈的酒。第二日,我们睡了大半天,醒来发现躺在客栈的楼梯上,客栈上下一片狼藉,堂中桌椅四分五裂,散落满地,厢房门窗残破不堪,摇摇欲坠。我俩吃了一惊,一问之下才知道,前夜醉酒之后,孤峰非要给我展示他的武功,抽出剑来就是一通乱舞,舞过之后,问我如何。我说,还不如三岁孩童。孤峰不忿,再舞一遍,舞罢又问,我回答依旧。如此这般,也不知舞了多少次,越舞越是来劲,那些桌椅门窗都是被孤峰毁掉的。我那趟买卖赚的钱,都还不够给客栈赔。”说到此处,燕翔哈哈大笑。
燕雨柔忍不住笑道:“我原以为华夏武林盟主必定威严无比,原来他喝醉了也会撒酒疯。”林梦还轻声叱道:“柔儿,不得无礼。”燕雨柔吐了吐舌头,偷偷瞧了上官飞云一眼。
燕翔道:“孤峰将我一路护送到长安将茶叶售了,又随我一道返回。走至太白时,孤峰对我说道:‘关中平原自来富庶,可富庶之地反而不太平。过了太白便进山了,山野之地虽有盗匪,但远离武林纷争,与你随行的武师足以应付。’我听他口气似要与我分别,便问道,‘你不随我回汉中么?’孤峰笑道:‘本少爷辛苦学艺数载,正是为了仗剑天下,快意江湖,抚不平之事,杀不义之人。放心罢,待我玩倦了,自会回去。阿翔,咱们就此别过。’说罢,头也不回的去了。大约三年之后,孤峰才回到汉中,他带着个重伤女子,那女子便是你娘。”
“啊,是娘亲。”上官飞云喃喃道,“爹和娘便是那时相识的么?”燕翔奇道:“怎么?你娘的事,孤峰也未和你讲过么?”上官飞云道:“每次问到娘亲时,爹爹总说他有愧于娘,便再不多言了。”燕翔叹道:“这个呆子,自从那年汉中城失守,他便似变了个人似的,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哎,他武功虽高,又哪能受得了这么多担子?虽然嫒莲是为他而死,但那是嫒莲自己的选择,无怨无悔,他又何必深陷于此,不得解脱。”
上官飞云忍不住问道:“燕伯伯,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燕翔道:“你娘是个很温柔也很果决的女子,对你爹无微不至,为了孤峰,她可以付出一切,包括生命。那一年孤峰与我分别之后,误打误撞成了华夏武林盟主,他自由散漫惯了,受不得那么多规矩,便悄悄溜了,却被华夏武林穷追不舍。无奈之下,他去了昆仑一处隐蔽之地躲了半年之久,回汉中的途中遇上了你娘。你娘出自剑阁花家,乃川北盗墓世家。她潜入西汉名臣博望侯张骞之墓时,被墓室机关所伤,虽逃了出来,却受了很重的伤,若非遇见孤峰,只怕便活不了了。孤峰将她带回汉中,悉心照顾,二人日久生情,一年之后便成亲了。”
上官飞云奇道:“我听爹爹说,他大婚之时没有什么繁文缛节,甚是简单,当真如此么?”燕翔笑道:“正是如此。一来,你娘喜好素净,不想搞的那么复杂;二来,孤峰当时还是个潜逃的武林盟主,更不愿将声势扩大。那场婚礼,甚是简单,没有大红喜袍,更没有高朋满座,便连邻里邻居都不知道,除了你爹你娘,仅有两人参加。”
上官飞云不禁问道:“其中一人,自然是燕伯伯你了,另一人是谁?”燕翔道:“另一人便是你爹的挚友,慕容苍劫。”燕雨柔失色道:“陌教教主慕容苍劫?”她并不知晓上官孤峰和慕容苍劫的过往,闻言惊讶不已。
燕翔道:“不错,就是那个慕容苍劫。那时,他还只是陌教的暗尊尊主,我也料想不到孤峰竟会和陌教之人成为生死之交。那天,孤峰和嫒莲未拜天地、未拜高堂,夫妻对拜后,便算礼成。孤峰笑着对我说:‘阿翔,我俩自小便定下指腹为婚之约,你可得加快了,莫等我儿子长大了你仍未成亲,到时你可不能怪我毁约了。’我恼道:‘你怎知你生得就是儿子,咱们等着瞧。’”
燕雨柔暗道:“如今看来,我与云哥当真便是命中注定么?”言念及此,不禁羞得双脸通红。
燕翔接着道:“慕容苍劫忽然说道:‘上官,你答应我一件事。’孤峰道:‘只要不让我背叛华夏加入陌教,尽管说。’慕容苍劫叹道:‘若非立场不同,你我定是挚友。’孤峰哈哈笑道:‘我们现在不是挚友么?慕容,你说错话啦,该罚。’慕容苍劫道:‘不错,该罚。’说罢,拿起酒壶一饮而尽,接着道,‘实不相瞒,我在天山已然娶妻,却尚未生子。上官,你我各为其主,终有一日,必定你死我活。其他人我信不过,倘若有一日我死了,你定要替我照顾好我的孩子。我们俩不得已成为对手,只愿我们的孩子世代交好。’孤峰也拿起一壶酒饮尽,说道:‘我也一样。世代交好,兄弟之约。’慕容苍劫道:‘好!世代交好,兄弟之约!’”
“世代交好,兄弟之约。”上官飞云在心中将这几个字反复默念,忖道,“这便是爹爹和慕容教主的第三个约定么?爹爹说我是从战场上拾来的,难道……”一个念头从心底生起,上官飞云只觉脑子“嗡”的一声,竟有些恍惚。
只听燕翔继续说道:“一年之后,孤峰的孩子出世了,是个女孩。那天下着鹅毛大雪,孤峰便以‘落雪’为孩子取名。又过了一年,小雪刚刚学会走路,那一日忽有大批陌教教众奔杀而来。孤峰率领城中精壮男丁迎战,他虽有万夫不当之勇,不料却中了对方奸计,被诱出城去,首尾不得兼顾。陌教在城中大肆烧杀,嫒莲将小雪交给我,独自上前迎战,杀了好几个教众,这可激怒了他们。十几个教众群起攻之,嫒莲终究不敌,受了重伤,我们被逼退至屋内。嫒莲是盗墓世家出身,风水堪舆、机关陷阱不在话下,仅用屋内有限的东西便布置出几个机关,当先冲进来的几个陌教弟子当场毙命。其他人不敢再进,索性放了把火,我的腿便是那时被烧毁的房橼砸断的。嫒莲自知命不久矣,将小雪紧紧护在怀里,不料外面连施冷箭,其中一箭透过她的背胸,射中了怀里的小雪……”
燕雨柔恨恨道:“这帮陌教歹人,当真可恶!爹爹,你们最后是如何脱困的?”
燕翔道:“当时火势熊熊,焮天铄地,我未被大火烧死,反倒先被烟雾窒息昏迷了。待我醒来时,已在城外汉山里的一处洞窟了,孤峰抱着嫒莲和小雪,哭得泣不成声。他的衣服被烧得破烂不堪,头发也被燎去了大半,身上满是伤痕,有的地方血肉模糊,也分不清那是刀伤还是灼伤。洞里还有十多个城民,都是身负重伤,哀嚎连连。原来孤峰得知中计后,瞧见城中起火方向,心知不妙,顾不得与他一同出城迎敌之人,独身回城拼死救出我俩。那些人没了孤峰,如何能是陌教的对手,百十余人仅剩十之一二,汉中城也被陌教拿下了。孤峰之所以哭得那般难过,一是觉得没能保护好嫒莲母女,以致小雪夭逝;二是觉得没能保护好我和随他同行的战友,以致友人伤亡;三是觉得由于自己太过自负,贸然出击,中了敌人奸计,才致汉中失守。他将一切责任都归咎于自己身上,那段时间,孤峰几乎夜夜都从噩梦中惊醒,我时常听见他梦呓,哭着说都是自己的错,请求大家原谅他。若非有嫒莲安慰照顾,只怕孤峰根本挺不过来。”
上官飞云听得感同身受,心道:“子吟和婧伊离我而去时,我几欲轻生,爹爹当时心中的痛苦和愧疚只怕胜我百倍千倍。”
燕翔道:“大约一月之后,待我们伤势好转,孤峰带着我们南下,将我们安顿在剑阁花家,然后便离去了。他说他要去拜访一位前辈,为他犯下的错赎罪,自今而后,不但要守护一人一城,更要肩负起盟主的责任,守护武林,守护苍生。我至今还记得孤峰说这番话时的眼神,虽有落寞之色,但眼里像是有一座巍峨的大山,风雨不动,雷电不移,我知道他一定能做到。果然,那年年底,孤峰回来了,他带着当时幸存的那十来个人,出奇计杀进城中,一举歼灭了城中所有陌教教众,自己却未伤一兵一卒。一月之后,巴东巫峡一战,仅靠孤峰、嫒莲两人,重创陌教,令陌教妙火使连同旗下百十余人尽数灭亡。正是这一战,让孤峰、嫒莲名震江湖,得了‘巫山鸾凤’之称。”
上官飞云奇道:“爹爹的武功我是知道的,娘亲的武功也很厉害么?若是如此,汉中城内娘亲岂会重伤?难不成短短一年的时间,娘亲功力大进?”
燕翔呵呵笑道:“非也。只因你娘精通风水堪舆,于地理气象一道造诣颇深,你娘早已预料到连日暴雨必将导致山体倾塌,便设置机关摧速发生,你爹诱敌深入,陌教之人被山石泥土尽数活埋了。其后几年,你娘与你爹同生死、共进退,一心扑在抗魔大业上,设机关、置陷阱、借天时、用地利,屡次挫败陌教。说起来,华夏武林之所以能够最终取胜,你爹自然功不可没,与你娘也密不可分。昆仑山之战前夕,你爹情知此战凶险异常,生死难料,便悄悄去了。那时我因为生意缘故,已迁至随州,你娘刚生下你不足半年,身子尚未恢复,得知之后,便将你托付于我,毅然追随你爹而去。我苦苦相劝,终是无果。你娘说她不是为了复仇,更不是为了天下,只因你爹选择了这条路,她便会义无反顾地陪他走下去,哪怕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这是她的选择,也是她爱你爹的方式。谁曾想一语成谶,你娘再也回不来了……你娘的死成了孤峰一辈子的桎梏,他心灰意冷,这才选择了退隐江湖。哎,嫒莲虽死,可她也算是求仁得仁,孤峰又何必自闭心扉,画地为牢。”说到此处,忍不住喟然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