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 30 章

右侧为首则是谢策、谢丰年两兄弟,丰神俊朗,其后是谢逸夏帐下的襄樊主簿靳长庭,何羡在侧,其后是松隐子,其后是谢澜安看中的两名寒门学子;

谢晏冬则带着折兰音、谢五娘,翩然立在众人边侧。

众人一齐向崔先生见礼。

崔膺看清这允文允武的阵势,心头隐动:眼前诸人看似各自分营,却竟已有合势初成的气象了。

即便是人群之后离得最远的那两个人,一人青衣冷肃,另一个年轻人襕袍蕴藉,伏鸾隐鹄,看似籍籍无名,亦有不同凡俗的风度。

谢澜安站在这些人身前,面向崔膺淡然而笑。

崔膺再看回这年轻女郎,眼神便多了几分深沉的打量。

“朝廷得信后,只怕很快会遣人来召我,”他问谢澜安,“你待如何?”

谢澜安反问:“先生的意思是?”

崔膺睨望谢府的门楣高阁,沉声道:“谢娘子在京的事迹我路上也听了一些,崔某不管你在京师如何兴风作雨,此来只为北伐一事,不耐应付俗务。”

他之所以肯来,是被谢澜安信中那句“天下未尝无事,非纵即横。横连则南朝兴,纵合则北朝盛”的见解所打动,想来看一看,陈郡谢氏究竟教出了怎样一位女郎。

“这般……”谢澜安一听便了,笑道:“既是如此,外头的人我替先生挡着,朝廷忌讳的黑锅我也背着,必不让先生为难。只要先生一偿夙愿,含灵何损之有?”

松隐子听见这熟悉的以退为进的套路,忍不住嘬牙花子。

他与崔膺是旧识,走过来和老熟人寒暄:“你老兄也被谢娘子拐来了?可当心,这小娘子雁过拔毛,鬼精鬼灵!”

谢澜安无辜张眉:“松隐子前辈何以如此说,帮前辈打通您在画技上的瓶颈,本就是做后辈的义不容辞之事啊。”

松隐子牙更疼了。

帮他出力?他到现在连一片衣角还没画上呢!

胤奚站在最末,忍不住偏了偏脸。

崔膺是不苟言笑之人,既寒暄过,不问下榻之所,当即先问:“可有地方给老夫做沙盘推演?”

谢澜安正色说有,她早已想好,便将三叔原先住的院子堂厅打通,改成一幢疏阔的议事厅,容纳几十人活动绰绰有余。

她对庭中人道:“大家都来听一听。”

崔膺从不开馆授徒,听他阔谈军机谋略的机会千载难逢。眼前的除了本家兄弟,都是谢澜安筛选出来信得过的人——学艺在偷啊。

这些武人还罢了,庭中的读书人们仰瞻贤师,早已目放精光,心绪激荡,迫不及待。

谢澜安亲自引崔先生往里院走,行了几步,她回头,清冷的眸海不见玩色:“衰奴也来。”

胤奚正打算如往常一样默默回幽篁馆,愣了一霎,目光沉静下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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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还未开战,崔膺便先做出南北两朝主要军镇关隘的对峙沙盘。

他根据已知的两国国力、兵力多寡、山险水隘等等,与谢澜安做初步的议论。

交谈起来崔膺便发现,这位力邀他上京的谢娘子,非止金玉其表,她对两朝国情与战力的理解极为精深。

那细枝末节之处,大到北府的骑兵能凿开纵深多长的步军方阵,小到北朝马镫用料的比例几何,无一不涉,有理有节。甚让崔膺怀疑,这女子曾身处战场,亲眼见过大军厮杀。

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世人皆知谢娘子从未出过金陵城。

崔膺的弟子韩火寓这些年追随老师习学兵法,经常复盘两朝旧年间的对战,尚不敢说了如指观,看谢澜安年纪轻,觉得她在纸上谈兵。

祖遂却肃色道:“我打过仗,水军步军都参加过,可以证明谢娘子并无夸张虚言之处。”

谢澜安提出个说法,请崔膺帮忙预测大司马过淮以后,攻拔每一座城寨的行进速度,越精确越好。

她说这话时,深黝的眼底隐雾藏岚,崔膺隐约觉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

细问缘故,谢澜安含糊其辞,没有解释太多。

半日下来,不止崔膺,连原来熟悉谢澜安的人也对她有些刮目相看。

连在荆州大营待过的谢丰年都纳罕,私底下询问大兄,阿姊何时修得了将帅之能?

胤奚认真地听着她说每一句话,视线没有一瞬离开过那张挥斥方遒、冷情利落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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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日,甘棠苑隔壁的议事厅沙盘一座座建起,宗卷一卷卷搬来,从早到晚没有断过人声,一时比士林馆还热闹几分。

谢晏冬抱着花猫从外路过,看着里头人各司其职的景象,恍惚几许,对青崖说:“你看这里,像不像一个小兵部?”

而真正兵部里的官老爷们,正忙于收受底下官吏孝敬上来的冰敬,筹划着休沐时到哪座别业避暑。

反正北伐是大司马的事,出粮是户部的事,胜败是庾家的事,干他们何事?

谢澜安除了打理宗族事,尚要兼顾太后的差使与骁骑营,不能日日来议事厅。

一次朝会上,太后果然问起崔膺,想请他到宫内崇文馆讲学。

谢澜安搪塞了过去,说:“崔先生性情僻傲,不喜俗务,若逼得急了,只恐离京返回西山。”太后亦无可奈何。

胤奚却日日在议事厅中,他插不上话,便为大家添茶递水,游走于每座沙盘间,默记战阵,细听议事。

开始的时候,大家除了多往那张绯昳倾绝的脸上看几眼,谁都没有过多留意他。

在座的皆是天之骄子,能留在这里靠的是真本事,而非一张脸。

不过很快有人发现,无论前一日弄得多乱的沙盘,翌日一大早都会恢复如新,连上面山势川谷的标识都丝毫不差。

这便不是单单手脚勤快便能做到的了,更需记性出众,心细如发。

奇怪的是,那名美貌男子从不邀功,任劳任怨地做着添冰递扇,查找卷籍之类的杂事,就好像……一团柔软的棉花,不露痕色地吸收着这炎热仲夏天的燥气与杂音。

这日,胤奚正在旁观谢策与韩火寓对弈,崔膺在厅堂正中的大方案前,肃穆地盯着自己亲手做的沙盘半晌,召胤奚过来。

他问:“这护城墙垣的围栏是你动的?为何要摆成断续之状?”

崔膺话音一出,大厅里顷刻安静。

与这位鸿儒硕学相处这些时日,众人已经摸清了崔先生的脾气,真正是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没几人是不怕的。

再看胤奚,神平气静,往沙盘上略看了一眼,如实说:“回先生,是仆动的。仆曾应征力役,去修葺广陵城关,见那处护城外墙便是数里一段,并不相连,问当地老兵说是旧战所致。仆想扬州之内尚且如此,料外州更应如是——仆可是错了?”

所谓力役,便是普通的白丁百姓每年每户需出男丁,作为国家的劳力或修城,或戍城,或运送船木石梁等事,每年出二十日到五十日不等。家中无丁者,也可纳钱抵役。

这种经验,对于厅中的郎君士子们来说,却是虚无缥缈的事情,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崔膺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沉默一息后,说:“你没错,是老夫疏失了。”

他不由多看了这个柔亦不茹的年轻人两眼,点头道:“你很好。”

胤奚满身静气,轻轻颔首。

等崔膺到别处去了,文良玉才敢喘出一口气猫过来。他抓着胤奚的胳膊,小声地羡慕:

“老师居然夸了你,我在老师门下这些年,想听老师夸我一次都苦等无门!”

胤奚仿佛不觉得这是大不了的事,转头看向屏风下空出的某张席榻,神色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