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 17 章

今日不是大朝会,太后卸去了镂金义甲,在书案后临大字。谢澜安见礼后,主臣二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及芳辰宴上的小插曲。

谢澜安向太后回禀了贺宝姿之事,太后也感惊异。

她停笔看了看纸上的字,眼角笑纹深沉:“今年的年份好,百谷无雨不生,谁说阴盛阳衰便一定是坏事?”

谢澜安分神想着别的事,随口应对:“雷之发声,万物同应,是以有雷同一说。全赖太后娘娘金声玉振,才有下头人不平则鸣。”

她是个会说话的,把太后为庾洛神生的那点气全哄熨帖了。太后道:“无独有偶,这贺氏女能在校事府潜藏五年,升至校尉,可见是个人才,为兄继志,其情亦可悯。只是这身份,再在官衙不合适了,便免去官职,且先跟着你吧。”

“太后胸怀宽广,慈悲容才,臣女敬服。”

“娘娘,”这时溱洧姑姑入内,低眉敛息地说,“陛下方听谢娘子入宫,打发了人来,召娘子去紫宸殿,说是想请教些学问。”

先帝在世时,确实曾有意让聪颖早慧的谢澜安入宫,做太子侍讲。

当时谢澜安的祖父以谢家有祖训为由辞绝,保护了她,没有令她过早涉入皇室之中。

否则谢澜安便会是有朝以来最年轻的少师。

太后不语,深邃的目光投向谢澜安。

谢澜安面不改色:“陛下召令,臣女惶恐,原不敢辞,只恐臣女裙钗之身,于后帏之内,面君不合礼制。”

太后一笑,对溱洧道:“谢娘子昨日生辰饮多了酒,今晨是撑着醉体来向哀家拜谢的。就派宫中的那架云母辇,送娘子回府吧,皇帝便会明白了。”

谢澜安道谢,这逾制的车辇太后赐得起,她便坐得住。

告退时,她见太后摊在案上的雪宣上,是走笔精神的“绣衣”二字,向太后讨了这副字。

庾太后笑着注视她:“这两个字,有些烫手。”

谢澜安道:“臣女接得住。”

紫宸宫,陈勍坐等许久。

等来内监回报,谢娘子已乘太后宫辇出宫,他白净隽气的脸上没有表情。

郗歆作为陪伴少帝长大的伴读,心中不忍,可想到昨夜所见的那名冰玉女郎,耳根发红,忍不住替她辩白:“陛下,谢娘子她的经历特殊,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少帝只似笑不笑地说了两句话。

“良禽择木,忠臣择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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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澜安回到府中,贺宝姿被岑山引至正厅,正坐立难安地等着。

谢澜安步伐飒沓,见她便说:“没事了,太后保你,免官不治罪。你若愿意,暂且跟着我做事,不然回家安生休养一段时日也好。”

五年的提心吊胆一朝落地,贺宝姿几乎喜极而泣:“虽是太后娘娘开恩,我知道若无娘子求情,必无贺宝姿生路。宝姿愿追随娘子,为娘子鞍前马后。”

谢澜安弹指一笑,迎日的瞳孔隐隐发亮,“鞍前马后不用,但确实用得着你。宝姿,有无兴趣为我训练一批武婢?”

武婢?贺宝姿一怔,素来以冷面示人的她,露出一点生涩的笑意,“娘子想学孙夫人,帐前武婢百余人。”

“不止守门户。”谢澜安声色铿锵。

我谢府训练的兵卫,无论男女,皆要上马能战。

经历过身边无人可用的绝境,她方知手中有兵,才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虎可以无翼,鱼却断不能失水。

至于是不是僭越,门阀之内家家藏私,人人皆争之世,她抱守仁义道德退一步,才是输。

“别急,再过半个月吧,”谢澜安道,“不敢说让宝姿你官复原职,至少不会比原先更低。”

听她一口一个宝姿唤得亲热,贺宝姿高大的身不由挪近一步,问:“半个月?”

谢澜安一笑,校事府要升迁考核,京畿六大禁卫营便不考核擢任了吗?

骁骑营没有中领军将军,从前只有左护军肖浪,与右护军雷挺分庭抗礼。军中的老例,无领军将军则以左为尊,可肖浪派给了她,便无缘此次晋升,可他愿意眼睁睁看着右护军捡漏,骑在他头顶上吗?

十五日,尽够了。

不过这一算,谢澜安也发觉,如今她手底的人手真是不太够。肖浪领兵去了贺府,允霜手里的人守在羊肠巷,余下近期升为部曲的一批武士,还不成气候……

思及此处,她让贺宝姿回家与家人交代一声,好让家中放心,再回谢府待命,自己则去找舅父借几个人。

岑山一直等着向娘子回禀事情,见娘子说完正事,又匆匆往内院去了,便又退回廊角。

贺宝姿久久凝视着谢娘子的背影。

“真是动如风火,难知如阴啊。”

她爱惜地摸摸头顶的别致发髻,贺宝姿,以后便又是女儿家了。

不远处的美人阑柱后,听说府里新来了一位姐姐,好奇来看的谢五娘,满脸纠结地盯着那只四不像发髻,难堪地捂住脸。

阿姊又骗人,她根本就没有好好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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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厚雄听说谢澜安问他借几名军伍出身的将领,帮她训练精锐之士,没有半点含糊,一口答应。

现任的吴郡督军司马是他从前部将,几个人而已,举手之劳。

“不过莫说舅舅没提醒你,那些大老粗可狠啊,练兵都是往死里练,为的是够格上阵。你只想玩玩,我看玄白那俩小子带人小打小闹的,也够看了。”

谢澜安一听便知自己拜对了山头,当即把脸昂起,“谁要小打小闹,就是动真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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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澜安从阮厚雄那里回屋,换衣净了手,喝盏香茶饮子,岑山方寻见个空儿回事。

“娘子,那位胤郎君的身世,仆已遣人打听着了。”

谢澜安指尖被薄瓷茶盏的杯沿烫了一下。

她总算想起从宫里回来后,心头上像缺了一点的事是什么。

那个总爱低着头,下颔线却紧致雪白的小郎君,这会儿应该踏踏实实到家了吧。

谢澜安心不在焉啜着茶,“嗯。”

岑山脸色却显得古怪,他做谢府长史这么些年,还是头回听说世家里头有这么跌价的事,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位胤郎君,祖辈住在羊肠巷,提起挽郎胤氏,在西城也算出名的。富贵人家生前死后皆讲究体面,帝王家办丧事,尚选容貌清秀的世家子弟做挽郎,娘子只看胤郎君生的那个模样,据说他自打十三岁练成嗓子,便只接达官贵户的丧席了。非如此,也不会与庾二小姐有交集,被她盯上。”

谢澜安的眸子被茶气朦上一层雾,冷却成点点霜色,“什么时候的事?”

岑山说:“大约三年前吧……胤郎君被掳进何府,但不知怎的第二日就被打了出来,自此,他便断了唱挽维持的生计,城中没有殷实门户再来找他。贫人家办事用不着挽郎,便是请了,也给不上几文钱。

“这胤郎君不得已,又没别的营生,硬是自学了认字写字,去寺庙抄经糊口。但没过多久,金陵上下的寺院都接到一条命令,不许给这个小挽郎布施……

“胤郎君后来又去山中砍过柴,集束到草市上卖,结果夜里家中突然起了一把火,烧了个家徒四壁,还险些波及邻里……”

岑山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觑见女郎发寒的眼神。

“庾二。”谢澜安跺下那杯冷透的茶,“真是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一个贵家女,干出市井无赖的勾当。”

不怪前世老天都要收她。

“此事到此为止,他平安回了家,以后莫再查人家了。”

谢澜安想说那小郎君敏感,即便不知道,也应该不愿被人背地里这样嚼弄。话还没出口,岑山惊讶:“胤郎君这时在幽篁馆,不曾归家呀。”

谢澜安瞬间抬头,“你说他在哪?”

岑山也迷惑了,将胤衰奴对他说的话,如实转述给女郎。

谢澜安听后默了片刻,笑出声。

她眼底阴霾尽散,“他这么说,山伯便信了?”

岑山这时才回过味来,哭笑不得,“那……那老仆这就让人送他——”

“不必了,”谢澜安起身,“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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