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因此处乃长安京畿,虽天子多有荒唐,然相比各地灾乱流民,皇城脚下的百姓相对富庶安稳。十中七八更是世代居于此间,如此较之从边地起兵,只闻威名未见其人的江怀懋、煌武军,长安臣民原是对天家更有感情。
故而,亦不可能等城中臣民开门迎人,不战而降。此乃不占“地利”。
八月十二日暮,攻城未止。
未央宫中的天子闻苏家军尚留渭河畔,未曾参与攻城,不由信心大增。又得臣下分析献策,两军交战,当心战为上。遂索性生出阴毒计,将李氏尸身剥衣赤|裸悬挂城楼,如此诛心。以争夺时辰,待勤王之师。
于是乎,八月十三日平旦,长安西市雍门楼上,随着守城将领劈开麻袋,阵阵腥臭酸腐的味道弥散开来。
一具已开始腐化滴落尸水的躯体现于人前。
江怀懋从西安门转战至此,一声“痛煞我也”伴随鲜血吐出。马背上少女张口发不得声,只瞳孔骤缩,母亲万千音容跌入她眼眸。
是夜,月上中天,已是八月十四子时。
长安城东北边的覆盎门,清明门,宣平门,洛城门依次被破,天子逃离未央宫,避入西南处的建章宫中,得探子回复,五路勤王兵甲得令而出,但尚在百里之外。
而百里之内,苏家军不进不退,苏彦得传召却不曾奉命,只仍旧滞军于渭水河畔。
痰血迷心后的江怀懋于乱军中苏醒,亦是得此消息。
故而长安内外,赵、江两氏,目光都盯在苏彦身上。
夜风不止,流水汤汤。
苏彦银袍盔甲,立在渭河边。
身侧竖着一把入鞘剑,身后是八万苏家军的临时营帐。
中秋在即,天上白月即将圆满,只是被浓云遮挡,露出朦胧轮廓。
这三日间,刚开始他尚且在帐中同属将们开过会议,听过他们的意思,而之后大多时间,他都无声立在这渭水河畔。
只由着探哨兵一次次送回长安城中的战况。
赵家天下三百年,立国之初,洛州苏氏乃从龙之功;国祚绵延之中,苏氏女郎做过皇后,男儿尚过公主;危急存亡之际,苏氏满门更是临危受命,血洒疆场。
他的父亲,为母亲弃笔从戎的士族首领,病入膏肓时,曾留话与他,“……谨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旧。圣贤的话,竹简深刻,奈何阿翁此时方悟,幸好还有你……”
而他的母亲赵家公主,亦在父亲走后不久随他而去,却在临终前要他以血盟誓。
她道,“阿母一生运气,便是生了你这麒麟儿。你以苏氏阖族起誓,扶君主,匡社稷,永效吾君不生二心。如若不然,阿母死后难安,永坠阿鼻,赵氏之运便是苏氏之命。”
忠于民,还是忠于君?
苏彦回转身去,看中军帐中的一樽棺椁,那是他的长兄。便是不久前,牺牲在汉中战场上的苏氏长子。
那一箭,原该射入他心肺,被长兄以身挡过。
长兄与他说,“万事随心最好,若是不能,尽力也很好。你随心走,尽力便是。”
秋风又起,水波荡漾。
苏彦站在茫茫夜色中,看见月影破碎,片刻风歇,又成一方玉轮。
见皎月,他的记忆更遥远些。
那年从西北一路南下,遍地饿死骨,战死魂,他悲凉又绝望。尤觉力弱,莫说挽大厦之将倾,便是解百姓一时之温饱都不得周全。
一晃又是五六载光阴过,依旧连年战乱,依旧白骨堆山……
“副都督,你乃茂陵长公主之子,如今得诏令却按兵不动,意欲何为?”出征前,天子安排中贵人为监军,随在他身后,这厢自来催促。
中贵人嗓音尖细,提着两个片刻不离身的小金笼,里头是在汉中战场上从刘易儿子手里抢来的蛐蛐,“您还不赶紧发兵勤王,更待何时?”
这话伴着蛐蛐声,格外聒噪。
苏彦晲他一眼,抽开身侧杵地的长剑,一下挑过小金笼,挥掷入渭河里。
“大胆,陛下钟爱之物,岂容你、你……”中贵人尤觉剑光恍眼,惶惶咽下后头话。
苏彦望着被已经沉入水里的金笼,一贯温和的目光慢慢变得锐利,只凝向他处。
“你……”内侍监被他眼中杀意逼压,一个踉跄跌在地上。
苏彦剑势起,杀心已现。忽被一阵马蹄滞了动作,待看清楚方收剑入鞘。
南边官道上,六骑先后而来。
当头一骑是他的探子。
送来最新军情,“帝吊李氏之裸|尸于城楼,江怀懋吐血伤重,两军僵持中。”
苏彦闻言,倒抽一口凉气。
而后五骑,竟是煌武军。最先一人乃江怀懋参将范霆,他的马背上绑着一个女童。
范霆扶下女童,带至苏彦身前,拱手道,“末将奉都督之命,将姑娘送来副都督处。都督说了,无论您作何选择,他都信任你。他若败,便是姑娘亦亡于战中,这是您又拣来的女孩,非江氏女。他若胜,自以国士待您,同养女儿,共治天下。”
“皎皎,叔父便送你到这。”范霆转身给她松绑,“听话,不许再犟。”
渭河畔,五骑疾驰离去,唯剩江见月站在苏彦对面。
她额上扎着白绫,数日前磕破的额间伤还在渗血,眼角月牙没有绘起,露出一块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