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谁敢再以老秦人、新秦人来划分秦国大臣?不,他们只有同一个身份:秦人!
隗状虽认定君王的转变,必是来自李斯的怂恿,但他也知道王上的性子,既然王上说出这等话,便不敢再揪着李斯挑拨之事来说,只能痛心疾首大呼道,
“王上,您忘了吗!当年,秦国因厉公、躁公、简公、出子四代乱政,将穆公霸业毁于内乱之中,而中原大地早已群雄四起
,弱秦毫无容身之地啊!山东近邻魏国趁晋楚两国争霸之际,率先以李俚、吴起二人变法,一时之间魏武卒横空出世,魏国立刻转头觊觎我河西重地,如此一来,少梁、彭衙、雕阴数城先后落入魏国之手...”
他老泪纵横道,“献公归国终结乱政,又废人殉、整军心、迁都栎阳前线,誓以君侯之身守我秦国大门,誓以秦人鲜血收我河西失地,遂先后发起石门之战、少梁之战...可待孝公即位之时,殷殷数战下来,弱秦早已国库空空...而强魏却自郑县到上郡修了长城,强楚国却自汉中到巴郡、黔中修了长城,他们要阻拦的并非匈奴犬戎,而是我秦国,是我秦国啊王上!列国将我秦国视为草原夷狄,非但不许秦国参与列国会盟,还一心想灭我秦国,若非商君我秦国早亡了...”(1)
隗状说的这番话,乃是他先前数番提过的陈谷子往事,亦是代代老秦人叮嘱儿孙不可忘却的屈辱往事,殿中众人忆起秦国当年是何等贫、弱、卑、微,一时接连红了眼眶,是商君救了秦国,正因如此,他们更不能任由王上毁了商君之法!
王绾见隗状早已摇摇欲坠,忙伸手扶了他一把,解释道,“王上,隗丞相言之有理,若无商君来秦献计,我秦国危在旦夕啊...”
殊不知,随着隗状这番话,嬴政脑海中也再次浮现出献公孝公为兴复大秦基业的艰难之路,遂缓缓念道,
“昔我穆公,自岐、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犬戎,广地千里....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宾客众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2)
他念的,正是身处绝境的秦孝公亲手写的求贤令,自他归秦观摩过这封存放于宗庙的诏令原文后,便默记于心,十多年过去了,他从未忘记过先君之志,从未忘记过秦国当年被视为戎狄之奇耻大辱。
隗状闻言又要接话,王绾担心他激动之下心悸发作,忙劝住他,自己则顺着君王的话头道,
“王上,如此危难之际,是商君意识到我秦国最大之弊端,在于“国贫国弱”,弱国穷国之老秦人士卒,虽凭着一腔与国同生共死的悲壮勇气在硬抗,但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兵器不如人,战马不如人,在这场漫长的中原争霸之战中,仅有勇气,如何能跟列国竞争?”
“他首先解决的,便是“穷”之大难题,商君深知秦国地处山间内陆,又无甚矿产盐石,若要富国兴兵,是走不了齐国“以商谋利”之路的,遂以《垦草令》率先从农业着手开启变法...是以,臣等恳请王上,遵守商君重农之道,勿要大兴商道让庶民四处奔走谋利,以致误了春耕秋收之农时!”
《商君书》有言:民强则国弱,民弱则国强,治国之道,首在弱民。
商君之法的重中之重,首在“战”,而战之根基,在“农”。抑商,为的正是“使民无得擅徙,令民归心于农”。
他改税收之法,收取泰半之重税,一是为以举国之力筹集军粮,二是为与民争利,让民众年复一年忙于解决温饱
,如此一来,民“无所于食,必农”。牢固,诸位应当知晓,这天下,不但是君王公卿的天下,还是万民的天下,为秦国做出贡献的,除了在座各位,还有数百万百姓...所谓君为舟,民为水,秦国这艘巨船若要长久行驶下去,还需水源源推动前行,若水尽数干涸,舟该如何行驶?”
“故而,商君之法,除却法度与信用之原则不可变,苛待民众之律要非变不可,田税亦非减不可...”
他状似无意朝李斯使了个眼色,憋了半天没说上话的李斯,急忙上前侃侃而谈,
“当年,诸国皆行初税亩之法,田税不过十之税一,民众负担甚轻,春日之时,漫山遍野皆是游玩之成年男女,百姓脸上满是欢欣之色!后来,商君变法收取泰半之税,一为耗尽民力,二为耗尽地力,垦田令一下,原本一人只种二十亩地便能养活一家,骤然变为一人需种一百亩地方能养活全家,百姓苦不堪言...如此一来,地种得越多、种地之人越多,朝廷便能收取越多税赋粮食,为将更多百姓捆绑于土地之上种更多地,商君又下令大力打压商业...诚然,商君此举乃是为国家大利,乃是秦国无奈之举,老秦人们纵是心有怨言,亦苦苦支撑着秦国之军粮...”
“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秦国既有高产粮种,又有暴利之商道,国库早无匮乏之忧,若再收取重税,百姓岂能一如既往毫无怨言乎?诸位且看,列国见秦国因商君之重税而强大,纷纷加重各色杂税杂赋,以赵魏而言,明面上的三成税赋实则要收足六成,与我秦国无甚差别,但诸侯不顾生民收取重税,乃是用于享乐之道,后果何如?”
他举起手盘点道,“秦国攻韩之时,许韩人以完好粮种,官兵百姓开门献城,捉来韩王献与我秦将;秦国攻魏之时,魏王仍在征集粮食,百姓敢怒不敢言,与我秦君以麻布暗通款曲,只为摆脱昏君省下些口粮;秦国攻赵之时,北地因施粥而不费一兵一卒,尽得数十万民心,司马尚领兵与三国抗衡数月,中原赵地无一百姓前去襄助赵军,岂不暗暗盼着赵王早些灭亡?而韩赵魏三国皆因重税而国库富足,君王公卿无不穷奢极欲之至,若他们肯少收些税赋,让百姓过几l年好日子,我秦国岂能以这点小恩小惠,便尽收三国民心?再者,王上方才已言明,我秦国并非要全然尽改商君之法,如今国已富,则须思虑民富之道...”
话音未落,隗状险些听得晕了过去,嬴仲雍怒瞪双眼大吼一声“嬴政竖子,李斯误国!”,便气晕在宗室子弟肩头。
君王眸光闪过一瞬幽邃,抬袖无奈挥了挥手,“带下去命夏无且看看,老庶长年事已高,族中诸事繁杂,若气出个好歹来,乃是寡人之过,不若让他安生颐养天年!想来我嬴氏,也该选一位新的驷车庶长了。”
此言让宗室众人登时眼睛一亮,继而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李斯悄悄瞥了一眼君王,又继续道,“至于商道,好教诸位知晓,大秦仅今岁一月,便以奢美之澡豆牙刷牙粉,从齐楚燕三国手中挣来黄金三万多斤,如此暴利富国之道,岂能因农业而废之...”
王绾正要再辩,大声赞道,“李廷尉言之有理,王上英明,我秦国既有高产之粮,便无须再耗费更多人手于土地之上,如此一来,便可松绑商君经商之限制,让更多商贩前往列国兜售我秦国商品...”
说着,他还面露兴奋道,“如今我秦国除了澡豆牙刷牙粉,还有精盐、铁锅铁器、植物之油...这等皆是高价暴利之物!王上,若能将经商禁令放开,臣亦愿为国走商队,将我秦国这等物资全换成粮食和黄金!”
宗室子弟暗暗骂了一句马屁精,便纷纷调头附和了这话,如今老庶长已昏迷,他们着实不敢跟君王对着瞪眼啊!
王绾瞳孔猛地一缩,果然,下一瞬便听李信与王翦先后赞同此言,认为今日之秦国,早无须将重心只放在农业之上,若能农商通行,便能钱粮双收,不甚美哉!
至于税赋一事,王翦乐呵呵带头承诺了,无论王上将税赋减至继承,他爵位所带的封地亦跟着减至几l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