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酒一盏一盏入喉,人却丝毫没有醉意,反而越发清醒起来,裴元洵盯着眼前空空如也的酒坛,无声自嘲地勾起唇角。
外面响起轻缓的脚步声,步子分明很轻,但他耳力敏锐,一下子就听见了。
他循着半开的窗牖,居高临下地向外望去。
酒楼距离青鱼巷很近,他又下意识坐在靠近巷口的一侧,从他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姜沅的身影。
她今日穿得是一件浅绿色的裙裳,外罩杏色的半臂,乌黑的头发完全束起,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而发髻上没有钗环首饰,仅用一根碧绿丝带系着,这种装扮,简洁又方便,很适合她外出行医看诊。
她的脚步很轻盈,走得也很快,没多久,她走过巷口一条东西方向的街道,到达街道的一处拐角路口。
那里有一辆马车在等着,那马车里似乎有个姑娘,见到她过来,便高兴地掀开窗牖上的帘子跟她打招呼,而在她登上马车后不久,那位季大夫也走了过来。
不过,他今日竟然没有骑马,而是直接登上马车,和她一起坐在马车里。
裴元洵双眸一动不动盯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大掌下意识攥紧酒盏。
他想起了那只不倒翁。
那是季大夫送给姜沅的,被她妥帖地放在了书袋里,她好像异常喜欢。
现在,他们又坐上了同一辆马车。
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涩嫉妒油然而生,从心底逐渐弥漫开来。
裴元洵悄然握掌成拳,手背上青筋崩起。
他知道,他不该这样。
他和他的家人曾经带给姜沅那么多伤害委屈,此时她生活得安稳且幸福,兴许她还会嫁给这个志趣相投的男人,如果他能够信守诺言的话,他就应该远离她的生活,不再给她带来困扰。
可是,这一刻,心里有一个声音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做不到。
他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旁人而无动于衷,甚至,看到别的男人靠近她,他便会嫉妒心痛得难以呼吸。
以前,他觉得自己不会耽于情爱,也不在意儿女情长,可此时,他为自己竟有这么不正常的、偏执的占有欲而感到痛苦和不知所措。
他后悔不已。
母亲有心疾,父亲早逝,拉扯他们兄妹三个长大不易,所以他恪守孝道,从不忤逆母亲的意思,弟妹比他年纪小得多,他做为长兄,总是对他们格外宠溺,而恰恰是因为这样,她在府里受委屈时,他做为将军府的一家之主,却从没有为她当家做主,只是要求她大度懂事,善良体贴,无限忍让包容他的家人。
如果当初,他没有门第之见,也不听从母亲的意见,而是决意娶她为正妻,给她足够的尊重与宠爱,他的家人怎敢欺负她,而她又怎会弃他而去?
事到如今,归根结底,造成这一切的原因都在于他。
但是,他想起了宁宁说的话,她那么小,却告诉他虚心学习,有错就改。
他现在已经意识到了错误,如果他尽量地弥补她和宁宁,她能不能回心转意,原谅他以前无意给她造成的伤害?
许久后,他站起身来,大步向明福巷的方向走去。
他没有忘记他昨晚给姜沅的承诺。
他需得告诉他的家人宁宁的存在,并且要求她们不许再去打扰姜沅和宁宁,那是他的底线,他不会允许有人再逾越,不管是弟妹,母亲,还是三妹,不经他允许,任何人都不行。
辰时正,姜沅准时登上马车,与几位大夫一起去往南县。
季大夫昨日伤了手,不便骑马,今日严钰也一时兴起,要随他们一道去南县,所以,他们三人便一起坐在马车里。
从兴州到南县,单程需要两刻钟,昨日,因裴元滢贸然闯入谭医官的住处,方子的商讨不得不中断,因此,在这不长不短的时间内,季秋明与姜沅没有闲聊,而是拿出医治肺证的诊疗方子,再次细细斟酌起来。
这方子本是在姜沅的清肺散基础上改进而来,前两日去往南县诊治时,那十例男子的肺证已有明显好转,只有姜沅诊治的那个女子病情还在持续,甚至根本没有好转的迹象,病症相近,方子类同,药效却差别如此之大,姜沅找不出其中关键之处,不由有些着急。
看姜沅发愁的模样,严钰也若有所思地撑着下巴,愁苦地叹气道:“按理来说,这药方相同,药材用得也一样,熬出的汤药效果自然也该是相同的,病症表现得一样,为何服下汤药后,效果就不一样呢?难道说,男女有别,那女子用的药材,需得换一换?”
说完,他看着姜沅,温声道:“姜大夫,不必着急,待我们到了南县,再次细细排查病因,增减药方,一定能找到治疗之策的。”
查找病因,找出良策,此时更应该沉住气,发愁是没用的,姜沅看着季秋明,同意地点了点头。
马车很快在南县的医堂外停下。
季秋明下车后,先去医室内检查病患的恢复情况。
那十个患肺证的男子已按嘱服过汤药,他们恢复良好,不再觉得喘息难受,几乎已与正常人无异。
这十多例肺症病患,原是在南县乡下做煤工的,南县南境有炭脉,煤工的日常工作便是以开采煤石为主,而这十例病情最严重的男子,则是再将开采煤石所剩的粉煤加工成煤饼,因为在封闭的房屋内制作煤饼,那扬起的煤粉被吸入肺腑,天长日久,就形成了咳嗽多痰,呼吸困难的肺症,南县的炭脉为官营炭场,炭场里这样的病症日益增多,南县的医堂又诊治无效,所以才上报太医署,请能医前来诊治,这也是季秋明到兴州来的缘由。
那改进的清肺散方子有效,只要这十例最严重的病症能够治愈,那其余病情轻缓的患者,只需按照改进后的方子服用,症状自然可以缓解根治。
不
季秋明走上前,道:姜大夫,可是那刘娘子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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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沅无奈点了点头。
那女病患也是炭场的煤工,是个中年民妇,姓刘,都称她为刘娘子。
相比来说,她的病情是其中最严重的了,此时人却没在医堂。
她托人留了话,说是她丈夫前些日子买的一大扇獐子肉还没吃完,她在医堂养病,好几天都没回家,那獐子肉再放下去要坏了,所以,她昨天晚上就回家去了,说是把肉煮了做成腊肠,给她在南县的各家亲戚都送些过去,等她忙完了,明天再回医堂来。
严钰无语片刻,道:“那獐子肉重要,还是看病重要?为了些肉,连病都不看了?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们辛辛苦苦来给她看病,今天这趟岂不是白来了?”
姜沅以前出去义诊过,知道乡下人的日子清贫,在炭场做煤工的,每月所挣有限,他们本就是住在南县郊乡的乡村,除了种田,平日再以做些煤工的活赚些钱银补贴家用,那獐子肉也不便宜,节省惯了的人,自然是不舍得,别说一扇肉不舍得,要不是到南县的医堂来看病,花费全由炭场来付,他们是能挨就挨,连病也不舍得看的。
季秋明思忖片刻,道:“姜大夫,刘娘子家离这里远,这会儿去找她也要花费不少时间,既然她说明天回来,你就等明日再来给她诊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