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兰琴几人也回过神来,快步朝着那几人的方向走去。
女人戚戚然地闭着眼,等了一会却感觉到脖子上的冷意撤离。
她睁开眼,在看到一名女子拿着一块干净的帕子蹲下来时不敢置信地张开了嘴。
“你、你是…”
代兰琴用帕子捂住了她还在出血的伤口,淡声道:“我是大夫,你松开些孩子我看看他的病情。”
这一瞬间,女人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她根本顾不上自己的伤,双手抱着孩子就送到了代兰琴的眼前,哭喊过的嗓子沙哑。
“大夫,你告诉他们我的孩子只是风寒,我一直和他在一起,他要是染上疫病我不可能什么事都没有的!他才这么点大,被送去后街就真的没有活命的机会了啊,求求你了大夫,你告诉他们……”
女人激动地想用手去抓代兰琴,被裴司玉冷着脸拿剑鞘挡开了。
代兰琴伸手给这个叫豆豆的男孩把脉,过了一会才问:“孩子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热的?”
女人情绪不稳,但不知是代兰琴太过于平静还是周围这几人太有压迫感,她的哭声终于渐渐小下来,脑子也清醒了一些。
她想了想回答道:“是昨晚。”
代兰琴又问:“说具体些,还有什么其他症状?”
女人抹了把眼泪说:“昨晚豆豆说嗓子难受不想吃饭,我便给他熬了一碗小米粥,喂他吃完后就哄他睡了,没成想孩子睡了以后总是咳嗽,不到两个时辰就烫的像个暖炉。”
“天没亮我就开始给他敷毛巾,可是没有药孩子根本不退热,到后来叫都叫不醒,没办法我只能出来给他开药。”
闻言,旁边的官兵冷笑一声,“这就是疫病,后街那些病患大多有这些症状。大人,属下认为把这母子俩送到后街才是重中之重。”
听到后街,女人的身子瑟缩了一下,她抱着孩子想往后躲。
代兰琴却好像没有听到官兵的话似的。
她伸出手指掀开孩子的眼皮,看到了眼底连成片的红血丝。接着她又检查孩子的耳朵、鼻子,最后掰开了他的嘴。
在她做这些的时候,一直没什么反应的男孩突然痛苦拧眉,他挣扎着冒出几句痛苦的吟语。
“大夫,豆豆这是怎么了?”女人被孩子越来越短的呼吸和青紫的嘴唇吓了一跳,抱着孩子就要晃,“豆豆!你别吓娘,快醒醒!”
没晃两下,代兰琴就将她怀里的孩子抱了过来,“他喉咙里有东西,不能这样晃。”
代兰琴用曲起来的腿抵住男孩的腹部,手上的竹片深深地压住他的舌根,只听“哇呜”一声,男孩吐了一地还没消化完的小米粥。
官兵面露嫌弃,代兰琴却一点都不在意秽物是否会弄脏自己的衣裙。
从玲箩手中接过帕子把豆豆的嘴擦干净后,她又从腰间拿出了一瓶药给他喂了一粒。药丸拇指盖一般大小,塞进豆豆口中后就卡在了他细小的嗓子眼,再加上他现在神志不清无法吞咽,代兰琴只能有些无奈地将药丸抠出来。
一直守在她身边的裴司玉见状立马上前,“我来。”
他动作自然地把药瓶从代兰琴手上拿走,倒出一颗新的药丸后用内功碾碎,一气呵成地捏开豆豆的嘴将药粉倒了进去。
“裴佞,水。”他朝着身后伸手,拿到新的水囊后熟练地将水喂进了豆豆口中。不仅没有呛到他,还把他的脑袋抬到合适的高度让药水顺利的进胃。
豆豆娘看着孩子好了不少的脸色,想都没想就跪在了地上。
玲箩看得还有些懵,好奇心驱使下她小心地朝着一脸淡定地裴佞走了两步。
“裴大人,殿下怎么做这些事?”
因为受代兰琴的宠加上这十多天的朝夕相处,玲箩这个单纯的姑娘已经没有那么害怕裴佞了,胆子也大了不少。
裴佞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看多了便好,殿下会做的事还有很多。”
想当初还在院子的时候,裴司玉每天还要给药田打药抓虫呢,像现在这样碎个药根本就不算什么。大概是成长了,看到裴司玉干活裴佞不仅不惊讶,还习以为常地找了两条干净的帕子给他和代兰琴净手。
豆豆娘还跪在地上感恩道德,代兰琴不太适应地给玲箩使了个眼色,小姑娘立马明白了,快步上前将人扶了起来。
“豆豆娘你起来吧,我们姑娘来湖镇本来就是行医救人的。”玲箩从提着的篮子里找出口罩,指着自己的脸道:“你像我这样戴上,豆豆也得戴。”
一边说她一边还拿出一瓶说是消毒水的东西往空气中呲呲呲喷了好多下。
豆豆娘什么时候见过这种东西,她以为是重要物资,小心地给豆豆戴上以后自己不愿戴:“我没事,不用这个。”
玲箩还没想好怎么解释,身后的代兰琴便说话了,她指着豆豆娘的眼睛道:“你眼睛里有和豆豆相似的血块,方才我也留意到你脚步虚浮不稳,九成也染上了疫病。”
豆豆娘身子一抖,差点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代兰琴扶了她一把,平静的声音里充满了安抚力,“不用担心,你的情况比豆豆好很多。这段时间我都会在镇上,你们有什么突发情况就来找我。”
“……多谢姑娘。”豆豆娘低着头,泣不成声。
她在湖镇生活了二十几年,小半辈子都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地方,只要勤恳生活就会越来越好,但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却夺走了她所有的幸福。
这大半个月来她亲眼看到曾经和自己聊天、一同下地劳作的邻居被抓走,看到病患路过她家门口倒地不起最后被官兵杀死,还有她的相公,明明几天前还好好的,现在却连尸体都看不到了。她不是没想过求救,可是能求谁呢?
和裴国这么多人命比起来,他们湖镇的人不过是蝼蚁罢了。
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能活到现在都是怀里的孩子支撑着,刚才被官兵横着剑威胁的时候她根本就没想继续苟活。
可是现在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她不怕他们身上的疫病,她说她是来救他们的……
豆豆娘抬头看着天,泪眼朦胧间她看到了发着光的太阳,阳光照在身上总算是多了一点暖意。
他们湖镇有希望了,可她要是来得再早些就好了,那样她的相公也许就能活下来。
……
有了三皇子的命令,军队动作很快。
两个时辰左右,镇上暂时没有疫病症状的百姓都被带到了前城,不过他们没有立马住进屋子,而是十人一屋集中隔离,要确定他们没有疫病才能被安排住进公房。
因为每人都分到了口罩,代兰琴也就没管知府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毕竟她只是来行医救人,官场上的政策谋略不归她管。
等镇上百姓疏散后,后街的那些病患才被放出来。
即便是早就听说过,亲眼看到他们的现状时代兰琴依旧忍不住皱眉,就连情绪不外显的裴司玉脸上都闪过一丝不忍。
这些百姓症状轻一些的脚步虚浮无力,严重些的走两步就要弯腰大喘几口气,还有很多一部分人是被抬来的,胸口起伏弧度都微不可查。唯一相同的大概就是他们脸上的绝望和无助神情,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这群人,加起来比刚才被安置到前城的那些百姓规模还大些。
刚才给代兰琴几人带路的那名官兵叫余未,此时他正站在知府特地为代兰琴准备的一家中药堂门口大声吆喝:“大家都过来!这位是朝堂派来救助患疫百姓的大夫代姑娘。从今天开始你们都住回镇上,接受代姑娘的治疗。现在按照病情严重情况分成两队,我左手边站轻度的,右手边站高烧的。”
底下的百姓好像被馅饼砸中,刚才还在绝望,现在已经不敢置信地面面相觑。
有个男人大着嗓门问:“官爷,那这些快病死的怎么办?”
余未让开身子指着身后一大片空出来的位置,“最严重的都抬到里堂来,代姑娘现在就要为他们医治。”
人群激动起来,有人跪下磕头,接着就有数不清的人照做。那些躺在担架上奄奄一息的不是别人,是他们的亲人、朋友。
代兰琴没有说什么,她让余未把融了药丸的水分给那些发烧的人喝,自己则是转身走进药堂查看那些重患。
这里有不少人和豆豆差不多的情况,秽物堵住呼吸管造成呼吸困难。
她用一名身材娇小一些的姑娘做了示范,其余同样症状的则是交给了裴佞和人高马大的官兵。
药堂内的人顿时忙碌起来,外面那些在带领下井然有序地排队。喝完药领完口罩觉得自己还能坚持的跑进堂内帮忙,身体不适的在外就地坐下。也不是没人冲进里面想要代兰琴优先看诊,只是不等他跑几步就被一把拦下丢了出去。
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加上官兵刀剑无眼,自然也就没什么人敢放肆。
……
知府王川中安顿好那好几千人后匆匆赶来,看到满街相安无事没有哭闹嘶喊的病患时脚步一顿,抬手揉了揉眼睛。
“老何,这还是那群人吗?”王川中想起了上次看到这群人的情形,他们看到他就拥挤着往他身边冲,张牙舞爪地像怪物。眼下这些怪物倒是变回了人样。
听到他这么问,府上管家老何也有些无奈。
之前那些病患像被圈养起来的病猪一样,一整条后街只有两三个郎中帮忙治病,可以说会死这么多人完全就是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在那种情况下病患不发疯就怪了,要是他在那样的地方也恨不得在死前咬王川中几口。
现在这群人被从地狱中放出来了,眼前多了一名朝廷来的特地救他们命的大夫。好不容易有了活下去的机会,谁还会傻傻地闹呢?
两人继续往里走,人群中他们看到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她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竟然还有力气帮忙端药,隐约间两人还听到女人安慰人。
“你们放心吧,代姑娘医术很好,比我们镇上的那些老郎中都要好。”
“什么?我怎么知道的?两个时辰前就是代姑娘救了我的孩子,要是没有她我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之后的话这两人没怎么听清,他们绕过人群走进药店大堂。
刚一进去两人脸色就变了。
铺天盖地的臭味透过口罩直击他们的鼻腔,难以言喻的酸臭味中混着腐味,让人连眼睛都睁不开。王川中第一反应就是跑,但是裴司玉都还在这里,他一个小小的知府怎么能在皇子面前摆谱。
强忍着不适又往里走了几步后,王川中才看明白这些臭味是怎么一回事。
长住在湖镇的人受伤是常有的事,有些是进山被兽抓伤,有些是下地劳作意外受伤。身上有伤口的感染疫病往往会更加严重,因为人体免疫力的下降,哪怕是已经愈合了大半的伤都开始出现浮肿、增生甚至是溃烂的情况。
前段时间官府处理的不少尸体上就要皮肤腐烂的情况。
代兰琴显然已经注意到这个,此时她正在给伤势严重的病患处理腐肉。
喷过消毒水的匕直接落在人身上刮去一层腐肉,摁压排出脓血,直到伤口处流出来的血变成鲜红色以后她才迅速撒上裴司玉帮忙磨成粉的止血丸,最后给伤患缠上纱布。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她就处理好了一名患者,王川中看了眼被丢弃在草席上的染血纱布,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不愧是皇上亲自派来的医女,下手就是比镇上的那些老郎中干脆。
不敢多看,王川中赶紧朝着朝廷那几人的方向走了过去。
“臣王川中拜见三皇子殿下。”这里空间小跪不下,他便只能深深作揖。
裴司玉眼神都没给他一个。
看到代兰琴要去解一个年轻男人的裤腰带,他眉心一紧就走过去抓住了她的手。
“阿琴,这是个男人。”裴司玉压着声音提醒。
代兰琴动作一顿,有些奇怪地扫了他一眼,“男人又如何?”
她想抽手,裴司玉却拽着不让她动:“男女授受不亲。”
代兰琴强调:“医者眼中没有男女之分。你放手,多耽搁一会他都可能死。”
“不行。”
裴司玉不是个草芥人命的恶人,这次他却不愿意妥协。草席上的这个男人衣着干净,唯有裤子上有一片深色,像是被水浸透一般。
收回视线时他点明道:“这人伤的是大腿根。”
见代兰琴拧着眉还想说什么,裴司玉索性手上一个用力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另一只手则是眼疾手快地将旁边还没收回作揖的手的王川中推到了前面。
王川中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头询问:“殿下这是何意?”
裴司玉紧紧拉着代兰琴,看着他语气平静道:“你来给他处理伤口。”
王川中:“……”
作为习惯养尊处优的“大人”,王川中有些抗拒。
然而还不等他说什么,裴司玉又开口了:“本宫听闻王家祖辈是郎中,这消息不假吧?”
他语气无波无澜的,就像说今天天气真好一般平静,偏偏王川中就是从中听出了明晃晃的威胁。
“不假、不假。”
讪笑了两声后,王川中苦着脸蹲下身去解男人的裤腰带。
……
湖镇伤情严重的病患很多,但各个地方派过来的官兵也不少。
代兰琴给他们演示了好几遍包扎伤口的步骤,等到他们学得有模有样以后才转身去炼药。
在给这么多病患把脉看病的过程中她已经大致知道了这次瘟疫会出现的主要症状,现在要做的就是对症下药,即便是治不好根本也先将严重的这些病症给医好。
据王川中所说,按照前几天的死亡率,大堂里躺着的这几百个人中晚上至少要死近百个。
担心他们熬不到自己炼完药,代兰琴只能命令玲箩去煮了一大锅水,然后往那锅水里丢了一颗价值千金的延命丸,最后给躺着的那些每人喂了两口。
有了这两口水,他们活过今晚不成问题。
夜色渐深,湖镇安静下来,只有偶尔会响起几声虫鸣。
病情不严重的百姓大多回了家,担心自己出事的则到了药堂里。
街上只有零星几个灯笼亮着,药堂里面确实灯火通明,代兰琴手上抓着一把明决子,还在往沸腾的药炉里扔药。
看着她眉眼间遮挡不住的疲色,还在帮她捣药的裴司玉终于忍不住走过去。
“阿琴,你先去休息。”他想去接她手上的药材,却被她动作很快地躲了过去。
“现在还不行。”代兰琴许久没喝水的嗓子有些沙哑,语气却坚定:“这些人最多只能撑两天,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你再帮我拿几株人参,人参药性和药炉里这些不相克,还能给他们增强体质。”
“……”
裴司玉没说话,他回头看了眼死气沉沉的大堂,过了几秒才朝着药柜走去。
一整夜时间代兰琴几人都没有离开过药堂。
油灯亮了整夜。
好几个病患短暂地恢复过意识,起初他们都以为自己死了,可是身上的疼痛还在。艰难抬头间似乎还看到了一个冒着热烟的大炉子,后面还站着个身形娇小的女人。
他们看不清那个女人的脸,即便如此他们也觉得这像个落入凡间的仙人。
是来拯救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