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堂:波德莱尔

大家看着似乎有点生气的教授,默默地缩了缩脖子,安静得像是一大群不知所措的鹌鹑。

之前没有发表言论的北原诗织倒是没有什么害怕的,她只是眨了眨眼睛,举起手来。

“老师,你是怎么做出这个判断的呢?”她用好奇地语气主动询问道。

“很简单。”乔万尼教授重新扶了扶自己的帽子,声音变得平静下来,脸上露出微笑。

“波德莱尔不允许爱人离开自己。留下来陪他是爱上他的代价——他的爱情观可以从他写的《巴黎的忧郁》第三版出版序言里面看到,下课后你们可以去图书馆找一找这本书。”

对于爱人,波德莱尔只会尝试把对方拽到和自己一样的深渊里。就像是蛇一样,他的爱永远都带着强烈的占有欲和刻骨铭心的毒液。

很多女人或者男人都知道这一点,但他们总是前赴后继地以为自己能够感化这条蛇,就像是山鲁佐德靠一千零一个故事感化了国王那样。

当然,他们来的时候有多热情,跑得就有多快: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忍受波德莱尔强势而又恶意的爱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和这位诗人一起沉沦在深渊里的爱人。

“至于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这一点我就不指望你们能够说出来了。这一点在文学界也是一个被大家讨论很多的话题,我们在这里就说最被广泛接受的观点。”

薄伽丘拿了一只黑色水笔,在白板上面轻松写意地写下了一连串英文单词,然后走到一边,展示给在座的学生。

“镜与灯”。

北原诗织看着这一串单词,微微皱眉,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感觉自己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东西,但又没有办法把内心那种模糊的感受表达出来。

“对于文学系的人来说,镜与灯总是与艾布拉姆斯《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中关于镜和灯的象征有关。但实际上,它们用来形容旅行家和波德莱尔之间的关系也很恰当。”

乔万尼·薄伽丘微微侧了一下头,像是对这个说法感到有些骄傲似的,用带笑的语气开口:

“你们还记得,在《旅行家手札》里北原和枫对波德莱尔的一个说法是什么吗?不是蛇,是别的说法。”

北原诗织眼睛微微一亮——她终于知道自己之前隐隐约约萌发的想法是什么。

“同类。”她用一种不大声、但是很坚定的语气说道。

讲台上的人捕捉到了她的回答,于是笑着点了点头,露出了赞许的表情。

“没错。这个词曾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给文学研究者带来了相当大的困扰,因为旅行家和波德莱尔之间性格上并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他们的人生观和理念很多也背道而驰。”

“但北原和枫依旧选择用这个词称呼对方,甚至波德莱尔自己写的回忆录里面也对北原和枫有着类似的表述。也就说明,他们同时从对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薄伽丘用自己的棍子轻轻地点了一下“镜”这个单词,示意学生关注这个单词背后的含义。

“就像是北原和枫喜欢用蛇来比喻波德莱尔一样,波德莱尔喜欢用鸟来比喻对方。而蛇与鸟的关系与象征,大家也是读过《圣经》的,应该也都知道一些。”

“鸟——尤其是鸽子,在受到希伯来文化影响的西方,是‘圣灵’的象征,也是纯洁和无害的代表。而且在各个文化里,能够飞翔在天空和降落在大地上的鸟往往被认为是神的使者。”

“与之相反的就是蛇了。”

北原诗织自言自语般地小声嘟囔着:“按照神话里蛇龙一体的说法,蛇是引诱人吃下禁果的生物,罪恶和撒旦的化身,也是欲望的代表。同时也是灵巧、狡猾、贪婪的形象。”

希伯来神话体系里,蛇因为蛊惑人类吃下禁果,从空中跌落到地上,失去了翅膀和人身,被惩罚必须用肚子行走,终身吃土。

原来的蛇也是生活在天上的骄傲的动物,万物里最为狡猾的那一个,有着美丽的模样,可以在天空中飞翔。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

“蛇与鸟的比喻,我们可以理解为这两个人之间的小默契。不过它也极具有象征性地表示他们两个是相似的,至少波德莱尔的过去是和北原和枫有着相似的地方。”

薄伽丘示意窗户边上的学生把窗帘拉上去,咳嗽了一声才继续说道:“对于波德莱尔来说,他从北原和枫身上看到的是自己的过去,一个没有跌落下来的自己,依旧走在过去道路上的自己。你们能理解吧?”

大家散乱地点着头,不过有一个学生举起手很好奇地问了句“所以波德莱尔的过去是什么样子的”,得到了教授有些含糊的回答:

“这方面研究界也是刚刚得出的结果,可以去学术网站上面找一找相关的论文。呃,总之还是挺惨的,和狄更斯有点异曲同工,不过要更惨一点。”

薄伽丘的目光漂移了那么一会儿,感觉自己的良心似乎隐隐作痛:他可是知道波德莱尔也在围观的,这么当面揭人伤疤,就算是他不怎么喜欢那家伙也感觉过分。

我可真该死啊.jpg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跌落也是波德莱尔自己的选择。”

薄伽丘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咖啡,为了自己不感到更大的愧疚,赶紧结束了这个话题:“就算是见到了北原和枫,他也没有对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他不需要救赎,也不需要被拯救,他义无反顾地走在疯子的道路上。”

“但这条路实在是太孤独、太痛苦了。他必须要经受来自自己的审问与折磨,他甚至不乐意接受来自别人的温暖,害怕这样的温暖会动摇自己,那么他之前所有的痛苦与坚持都会无意义得像是一个笑话。”

底下有个人插了句嘴:“聪明人的梦哪有疯子的美丽?”

教室里响起了小小的声音:他们都知道,这句话是来自于《恶之花》诗集里的一句。

“没错,这句话总结得很好。”

薄伽丘点点头:“所以他对于北原和枫的态度是很复杂的。一方面他为北原和枫有着自己已经失去的东西感到羡慕,一方面他又因为必须要坚信自己所走的道路,而对北原和枫所代表的另一种可能的自己充满怀疑与攻击性。”

“当然,这是他们只是最初的相处模式。”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为什么还有人会选择这样的路呢?

这大概就是波德莱尔一开始对北原和枫的想法:满怀着想要把他拖到自己一样的道路上的嫉妒与恶意,但内心深处又不可避免地怀揣着羡慕的情绪。

你看啊,这样招人喜欢的人、这样满怀着对世界美好向往的人。如果我没有选择堕落的话,大概也是这个样子的。

但为什么你还没有和我走上一样的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