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射之礼

趋步入殿,拢袖屈膝,然后这位新晋的尚书令,便深深拜倒在了德阳殿的殿阶之上。

卢植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气度高华如玄鸟振翅,声音清亮如山间鹤鸣。

“臣卢植,拜见陛下。”

“卿请起。”

刚刚投壶所用的一干器具,都已被内侍收了下去——但皇帝的心显然还没收回来。

他虽没直接表露出不耐烦的态度,可也绝没对卢植露出什么好脸色,“卿所为何来?”

卢植努力忽略刘宏行止中的轻佻之意,兀自低头道:“启禀陛下,臣为政务而来。”

“朕知卢卿高才,故而以国事相托,卿自可度情量力,便宜行事,何须事事禀报?”

皇帝语气一转,道:“再者,若遇事不决,卿可与张让、赵忠商讨。此二人克己奉公,皆为我心腹也。”

皇帝不仅夸奸宦之人克己奉公,还公然在大臣面前将其引为知己心腹——这要放在以往,他必然是要直言极谏的。

但自侍奉御前以来,卢植对这位皇帝的秉性是越来越清楚。今日听到这样的话,竟也能勉强保持心平气和了。

他躬身一礼,答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臣等驽钝,不敢擅专行事。”

皇帝眉梢微动,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今灾祸绵延,国祚不安,臣以为,陛下当顺应天时,举行郊祭,亲临太学行大射礼,以安天下。”

所谓大射礼,时天子、诸侯在祭祀前为选拔祭祀人选而举行的礼仪。不仅如此,大射礼还渗透着儒家的礼义文化,兼具教化百官、劝化民众的作用。

皇帝的脸慢慢黑了下来。

三月往太学行射礼,确是大汉典章中的应有之义。但刘宏自继位以来,便没照此执行。

一来,明章二帝虽定此制,后来却因种种原因逐渐荒废,以至于后面继位的皇帝,已鲜有依制行事的了。

二来,这大射礼并不仅仅是射礼。自永平二年,明帝于太学传经授道以来,皇帝在行射礼后需于太学讲经便差不多成了定制。

要不是桓帝死后无嗣,刘宏至今还是河间一个走马章台、欺男霸女的宗室纨绔,怎么会愿意去研究枯燥乏味的经学呢?

故此,皇帝虽对文赋有几分兴趣,对经学却完全是一知半解,如何有讲经的能力?

“此事不仅繁琐,还劳民伤财、兴师动众,以朕来看,还是不办为好。”

卢植拱手答曰:“陛下此言差矣。臣曾闻:昏姻之礼废,则夫妇之道苦;乡饮酒

之礼废,则长幼之序失。陛下如欲废聘射之礼,臣唯恐盈溢之败起,争斗之狱繁[1]。”

“臣斗胆,请陛下率群臣大射,以考诸僚习礼乐而观其德行。”

皇帝垂眸觑他一眼,不悦忖道:这卢植真是半点儿察言观色的能力都没有。

奈何眼前这人不是仰仗他而活的诸常侍,而是朝廷上正儿八经的公卿大臣,饶是刘宏也不好突然发作。

“朕近来偶感微恙,怕是要辜负卢卿的一番思量了。”

皇帝隐而不发的想法,卢植自是心里门儿清。

他躬身一礼,拱手道:“陛下圣躬欠安,则可请贤德之人代为主持。臣以为,万年公主可当此重任。”

好歹没固执地要求他亲自前去了——皇帝稍稍放下心来。可他刚想应下,又陡然想起些什么,冷不丁地问道:

“月前卢卿辞去太傅之位的态度如此坚决,朕还以为,你不喜我这女儿呢。”

卢植思考一瞬,竟然默认了刘宏的话。帝王向来多疑,让他认为自己与公主关系不睦,总比让他觉得自己与公主结党要好。

卢植顿首而拜,伏地答曰:“臣惶恐。”

皇帝没像刚刚那样将人叫起,反而语气不明地问道:“又为何荐了白泽?”

“万年公主天资聪颖,文武兼备,又为陛下长女,可表天子灵威。”

“外举不避怨,内举不避亲,卿真乃贤人也。”这话虽是褒奖之言,却里里外外都透着股不悦之意。

莫说刘晞素来聪慧,深得他的喜爱,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他这个女儿比刘辩还驽钝不堪,那也是皇室之人,焉能容臣子挑挑拣拣?

刘宏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几案的酒器,像是全然忘记底下还跪着个大臣,言笑晏晏地与身边随侍的张让说着闲话。

过了好一会儿,这位皇帝才施恩似的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