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太好意思在御舆长正面前将后半句道破,吞吞吐吐,神情显得很是纠结。

御舆长正走在他们不远处,他听了流浪者的话不以为忤,反而认同道:“说得没错,丹羽大人家学渊源、天赋卓越,在锻造技术方面,我与他相比,正如萤火之于皓月、群雀之于苍鹰,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啊。”

“你看长正大人多谦虚!”阿倾朝流浪者一吐舌头,凑到御舆长正身边,叽叽喳喳地与他讨论起锻刀技术的问题。

天马行空地扯了好多话后,阿倾也许是联想到了刚刚不远千里来到踏鞴砂的医生,他突然鬼使神差地问出一个问题:

“既然不用晶化骨髓也能锻出好刀,为何还要冒着患祟神病的风险向玉钢中掺入晶化骨髓呢?”

“……”

御舆长正回答:“晶化骨髓……是将军大人授意开采的。军队需要锋锐的武器,百姓需要强有力的军队,添加晶化骨髓的玉钢品质最好。一切工作都是为了保卫稻妻。”

这个理由十分地浮于表面,但敷衍阿倾却足够了。果然,阿倾若有所思地点头。

御舆长正心里却还有着更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猜测。

正如阿倾所说,就算没有晶化骨髓,刀匠们也一样能通过千锤百炼锻出名刀宝剑。诚然这种锻冶方式确实效率不高,但刀匠们却可以再不受祟神病所扰。更进一步,如果刀剑供不应求,则刀匠们的身份地位反而会提高。因此废除晶化骨髓锻刀对刀匠群体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所以,问题的关键其实在八酝岛。

八酝岛地处稻妻幕府所辖与海祇岛势力范围的交锋处,幕府必须重视这里的稳定。而千百年来,八酝岛人民都藉采矿业为衣食,一旦停止晶化骨髓开采,八酝岛成千成万的青壮年矿工又该何去何从呢?

为了不使他们为海祇岛添砖加瓦,也不让他们涌入鸣神岛破坏稳定,最好的选择只有让他们留在原地。

因此才有无数晶化骨髓被源源不断地送往踏鞴砂,一船船摩拉与物资则作为交换驶向八酝岛。

御舆长正既曾经跟随影向天狗学习,又曾在御舆千代身侧侍奉雷电将军,他的政治嗅觉比刀匠们灵敏得多,自然能轻易参透幕府幽微的政治考虑。但他也明白,这些内容一旦被公开说出,就几乎等同于赤裸裸地告诉踏鞴砂的刀匠们:你们就是注定要为稻妻做出牺牲的群体。

千万思绪从御舆长正心中纷纷乱乱地掠过,他表现出来的却只是长叹一声:“可能要到几百年、几千年之后,这里的工匠们才能停止向冶炼炉投入晶化骨髓吧。我想必是看不到了。”——直到晶化骨髓被彻底消耗完毕,幕府不得不为八酝岛的矿工另寻出路的时候。

“但是,总会有那么一天的。”流浪者突然插嘴,语气颇为笃定。

他想道:对于统治者与政治家来说,只要利益大于弊端、收获大于成本,就没有什么是不可商量的。就算这条紧紧牵系着八酝岛、踏鞴砂与天领奉行的产业链当下在御舆长正的口中无比重要,五百年后幕府不是仍然为了消弭内战、维持与海祇岛之间的和平,而轻易舍弃了它吗?

——喔,前提是八酝岛的人差点儿全都死绝了。

流浪者这么想着,险些笑出声。

阿倾敏锐地感觉流浪者的情绪好像有些古怪。他于是默默望向流浪者:“你在高兴什么啊,难不成你有什么办法?”

“唔……办法嘛,也不是没有,比如偷偷暴打天领奉行那个姓九条的老头一顿,或者在雷电将军面前发起御前决斗?大人们金口玉言,想必一句话就能解决问题吧。”流浪者玩笑道。

旁听着他们对话的宫崎兼雄忍俊不禁地笑出声。御舆长正也只是无奈叹气:“不要说对大人们不敬的话。”

即使流浪者来到踏鞴砂的时间并不长,也足够宫崎兼雄等人看出:与阿倾的善良温柔相比,流浪者的性格要恣纵得多。虽然他在平时与众人交往时袒露的善意足够真诚,但他的言语之中也会无意识地流露出讥诮与嘲弄。这些如同苍耳子一样扎人的话,针对的通常是那些令人发笑的蠢人蠢事,但偶尔流浪者也会对踏鞴砂以外的一切稻妻上层——包括雷电将军在内——大开嘲讽。

无论是宫崎、御舆长正还是阿倾,都将其归结于流浪者只是本能地将尖利的言语当作一种自卫方式,毕竟在流浪者的自我介绍中,他曾独自在外游历了很长时间,所碰到的应当不尽然是好人,因此年长者们认为,长久之下他的性格有些奇怪也属情理之中。针对这只偶尔炸毛的小猫,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相似的应对手段——对他的尖锐予以安抚,对他的不平加以宽慰。

好比现在,就算流浪者的话听起来很是阴阳怪气,宫崎兼雄与御舆长正也仅仅一笑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