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忍着没哭,也不知道站在哪里,就一直在那看着。
结束之后,一助抬眼看她,从头巾和口罩中露出来的眉眼微冷,在头顶手术灯照耀下,显得克制又禁欲。
“辛苦了,陶医生。”
只这么一句话,就让她的眼泪没能憋住,走出手术室的时候崩溃得不行,不是因为教授凶她,是因为在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能当好一个能做手术的医生了。
但是那个一助,却在那个时候喊她陶医生。
后来,她弄清楚了一助的名字,是科室里的季医生,不是纪,是季,听说跟了几百台手术,没出过什么错误。也送走过几个病人,但从来没掉过眼泪。有人说,外科不需要眼泪。有人说,季青柚是个不折不扣的机器人,足够专业,却也没有和病人的共情。
但陶幸子看到了季青柚在值班室里没日没夜地看资料,理病历,看到了已经上了几百台手术的季青柚仍然在利用空下来的时间,不停地用模型练习腹腔镜下缝合打结。
也看到了,季青柚在科室一个病人抢救无效身亡后,一个人跑到露天中庭枯坐着吹风。
陶幸子悄悄跟了上去,转了好大一圈,看到了在角落里,微微弯腰坐着的季青柚。还穿着那套空荡荡的刷手服,被柚子皮色的夕阳照耀着,发丝飞舞,被映上虚幻的光。
摘了眼镜,微微低着头,就似是褪去外壳的糖炒栗子。
本就温软细润的五官,让她在这一刻变得柔软。
“季医生。”陶幸子走过去,坐在她旁边。
季青柚没抬头,仍旧看着自己手腕上的表,是一块墨绿色的表,看起来有些旧。
看了一会,她迟缓地点了点头,喊她,“陶医生。”
陶幸子这才发现,季青柚真的很瘦,瘦到喉骨都有些突出,但因为皮肤过于白皙,显得特别性感,特别是在微微仰起头看人的时候,配上漆黑瞳仁里摇晃的碎光,有一种清冷的性感。
那是陶幸子第一次认识到,季青柚也会有这么生动的时候。她知道传闻多半有夸张成分,季青柚没哭,脸上仍旧是没什么表情,可却又在风吹起头发的那一秒显得很难过。
“季医生,你没事吧?”陶幸子问她。
季青柚摇头,咬字很清晰,“没事。”
“……那就好。”陶幸子松了口气,想起上来之前听其他人说的,季青柚在这家医院第一次面临死亡时的故事。
据说那是一个冬天跑步猝死的患者,季青柚在上班路上遇到,一路心肺复苏按过来,到了医院又和急诊科医生一起轮流按,按了两个小时,还是没能救回来。
有目睹了全过程的人,看到季青柚举起还在发抖的手,克制地盯着手表上的时间,极其冷静地宣告了病人的死亡,之后便头也不回地投入其他工作,甚至拒绝了和家属见面的要求。
她是个没有眼泪,也没有错误的机器人。
很多人这样说。
可那一天在中庭,陶幸子看到已经下班了的季青柚,用右手紧紧地握住自己戴着手表的左手,盯着手表上的时间,一分一秒地度过。
陶幸子想来想去,没看出来这个手表有什么特殊的,便问季青柚,
“这个手表看起来对季医生很重要。”
外科医生的手表通常会起着很多作用,查体的时候需要计时,赶时间的时候也需要时刻提醒自己,还有时不时会出现的,像这样的事情……因为时间对医生来说很重要。
季青柚没看她,只盯着自己手上的腕表,用手指轻缓地摩挲表带,那是陶幸子第一次见到季青柚的这个小动作。
但是后来她又发现,季青柚在紧张的时候,或者是放空休息的时候,都会有这样的小动作。
“送我这个手表的人,当时挑选了很久,存了很久的零花钱,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这个牌子的手表最适合医生戴,我最开始一点也不想当医生,某天我提了一句有点想当医生了,她就给我买了这块表。”
“后来在选大学专业的时候,我想,这么贵的表,买都买了,总不能反悔,我不想当不讲信用的人。”
季青柚头一次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
陶幸子受宠若惊,却也觉得惊讶,因为她想不到季青柚会是有着这么简单想法的人。可她又忍不住问,“后来呢?”
季青柚闭上眼,热烈的风穿过她温润的五官,莫名多了几分流动着的情绪,
“后来我经常想起,她和我说过,当医生的每一秒都很艰难,也很珍贵。我当时不知道看完《实习医生格蕾》一到八季的她为什么会这么说。再后来,我真的成了医生,就发现她说得对,当医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艰难,却也很珍贵,因为每一分每一秒……”
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季青柚微微低着眼,看着手表里转动的秒针,纤长的睫毛上映着跳跃的光,柔软的发丝飞扬在脸侧,声音很轻很轻,
“好像都会让我的世界,变薄一些。”
那天的季青柚,好似一只裹在茧里的漂亮蝴蝶。